鬼琢虎少佐正獨自一人立于場中,背對著入口。他身形并不特別高大,但骨架粗壯,肌肉虬結(jié),即使穿著樸素的黑色訓練服,也能感受到那具軀殼下蘊含的baozha性力量。他手中握著一柄修長的木刀(真刀不會輕易示人),正在練習極其緩慢的素振。每一次舉刀、揮落,動作都精準到毫厘,速度雖慢,卻帶著一種山岳崩摧般的沉重力量感。汗水順著他剃得極短的青茬鬢角滑落,砸在腳下的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整個道場里只有這單調(diào)的、沉重的揮刀聲和他粗重的呼吸聲在回蕩,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
小林屏息凝神,站在入口處不敢打擾,手心微微滲汗。鬼琢虎少佐在軍中素有“鬼虎”之稱,行事雷厲風行,手段狠辣,對下屬要求嚴苛近乎殘酷。在他面前,連呼吸都需要格外小心。
不知過了多久,鬼琢虎才緩緩收勢,將木刀頓在身邊。他沒有回頭,低沉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訓練后的疲憊,卻依舊像刀鋒般冰冷地刮過整個道場:“小林少尉?文件。”
“是!”小林立刻上前幾步,雙手恭敬地將文件遞上。鬼琢虎轉(zhuǎn)過身,一張方闊的臉龐線條硬朗如斧鑿,濃眉下那雙眼睛如同深潭寒冰,銳利得能刺穿人心。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沾滿汗?jié)n的、骨節(jié)粗大的手,接過了文件。那雙手布滿老繭和細微的疤痕,是無數(shù)次握刀留下的印記。
他快速掃視著文件,眉頭習慣性地緊鎖,銳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紙背。小林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汗水滴落的聲音。
就在這時,武道場側(cè)面的小門被輕輕拉開一條縫。一個穿著淺藕色浴衣的年輕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身子。她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清水和一條干凈的汗巾。她的動作極其輕緩,如同受驚的小鹿,眼神怯怯地、飛快地瞟了一眼場中的鬼琢虎,隨即又迅速垂下,盯著自己的腳尖。她的臉色蒼白,身體微微發(fā)顫,端著托盤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小林認出來,這是鬼琢虎少佐的妾室,似乎是某次戰(zhàn)役后“賞賜”的當?shù)嘏印?/p>
女子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氣,才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顫抖著開口:“老……老爺……請……請用……”
她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蚋,瞬間被道場沉重的空氣吞沒。鬼琢虎少佐甚至沒有從文件中抬起頭,只是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皺了皺眉頭。他甚至沒有看那女子一眼,只是從喉間極其短促地、冰冷地擠出一個音節(jié):
“退。”
如同赦令!女子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驚慌失措地低下頭,幾乎是本能地、用膝蓋猛地向后挪動了一小步,動作倉促狼狽,差點帶翻托盤中的水杯!她手忙腳亂地穩(wěn)住托盤,再不敢有絲毫停留,如同身后有惡鬼追趕,低著頭,用膝蓋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快速倒爬著退向門口,那姿態(tài)卑微得如同一條急于逃生的蟲子。直到退出門外,才慌忙拉上門,整個過程快得像一陣風刮過,只留下那扇重新緊閉的小門和場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小林的心臟在xiong腔里猛烈地撞擊著。那女子退下時驚恐萬狀、如同受驚兔子般的眼神和倉皇的姿態(tài),深深烙在他的腦海里。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絕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這里沒有一絲一毫屬于“家”的溫情,只有主仆分明的鐵律和冰冷的服從。任何“多余”的存在,都如同闖入猛虎領(lǐng)地的羔羊。
鬼琢虎少佐似乎完全沒有被剛才的小插曲影響,依舊專注地看著文件。片刻后,他合上文件,拿起筆在上面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字跡如同他的刀法般凌厲霸道。他隨手將文件遞還給小林,那雙冰寒的眸子終于抬起,銳利的視線如同兩把無形的刀子,直直刺向小林。
小林心頭一緊,連忙垂首接過文件:“多謝少佐閣下!”
鬼琢虎的目光卻并未移開,他沉默地盯著小林,道場內(nèi)壓抑的空氣仿佛又沉重了幾分。汗水順著小林的后頸滑落。終于,鬼琢虎那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zhì)感,每一個字都像淬過冰:
“尾形少佐……近來如何?”他的問題單刀直入,沒有任何寒暄鋪墊。
小林心中一凜,謹慎回答:“少佐閣下一切安好,軍務勤勉。”
“勤勉?”鬼琢虎的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那勉強可以算是一個冷笑的弧度。他向前踱了兩步,沉重的軍靴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咚”、“咚”的悶響,如同戰(zhàn)鼓敲在小林心口。“我知道你常去他府上。”鬼琢虎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壓迫感,“他那人……行事如冰,手段似刀,比我更狠。在營里,沒人敢直視他。那眼神……能剜下人的肉。”
他頓了頓,那雙冰寒的眸子緊鎖著小林,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更深的東西。“我自認行事冷酷,但尚有底線。他……我看不透。”鬼琢虎的聲音里罕見地透出一絲近乎忌憚的意味,“家宅之內(nèi),人最松懈。他在自己家里……是否也永遠戴著那副冷冰冰的面具?一刻也不曾卸下?”
鬼琢虎少佐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死死釘在小林臉上,那里面沒有齋藤的探究好奇,只有一種純粹而冰冷的審視,如同在評估一件武器,或者……一個潛在的威脅。他緩緩抬起手,并非指向小林,而是用那布滿老繭的手指,極其緩慢而沉重地,輕輕敲擊著手中木刀的刀鐔(護手),發(fā)出“嗒”、“嗒”、“嗒”的輕響。
每一聲輕響,都像敲在寂靜道場的心臟上,也敲在小林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
“家宅……最是藏污納垢之所。”鬼琢虎的聲音如同從地底滲出,帶著金屬的寒意,他敲擊刀鐔的節(jié)奏沒有絲毫變化,眼神卻愈發(fā)冰冷銳利,“一個連在自己家里都不曾松懈片刻、永遠維持著那副‘完美’冰冷姿態(tài)的人……”他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著小林額角的冷汗,“……才是最可怕的敵人。你……懂嗎?”
小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鬼琢虎少佐的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他的認知上。在鬼琢虎的眼中,尾形少佐那份在宅邸里也未曾松懈的“冰冷”,并非齋藤所猜測的“松快”前奏,也不是小林曾以為的“珍惜”表現(xiàn),而是一種更深入骨髓、更令人膽寒的——絕對的自我掌控和永不松懈的戒備!一種將“冷酷”融入骨血、連最私密的家宅也無法使其動搖分毫的……非人特質(zhì)!
小林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只能僵硬地挺直背脊,在鬼琢虎那如同刀鋒般的審視目光和那“嗒”、“嗒”、“嗒”的催命符般的敲擊聲中,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與沉重。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尾形少佐那永遠深潭般無波的眼神,無論是在肅殺的軍營,還是在有著明日子存在的宅邸深處。那份恒定不變的冰冷,在鬼琢虎充滿殺氣的解讀下,陡然化作了令人窒息的深淵。他握著文件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