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叫陳秋,王前輩的關門弟子。”頓了下,水夫人又道,“妾身不曾見過,只聽外子提過兩句,據說是個俊后生,那會兒才束發呢。”
比起繡衣娘子,同為枯葉老人之徒的陳秋年紀太輕,未曾出師,來不及在江湖上闖出名堂,枯葉老人將他帶在身邊,不過是方便指教,旁人頂多略提一二。
裴霽卻對這個初次聞名的人上心起來,直覺告訴他,此子絕不簡單。
他追問道:“枯葉老人死后,陳秋去哪兒了?”
水夫人茫然回望,想了一陣才搖頭道:“外子不曾提過這些,只說決戰在即,人事混亂,或許……也埋骨于蒼山吧。”
此言不似作偽,細想也合乎情理,彼時戰事殘酷,兵燹無情,人人自顧不暇,眼里只看得見刀鋒和鮮血,誰還在乎一個少年的去向呢?亦或任天祈心知肚明,但他因故沒說實話,而今已將秘密帶進了棺材里。
裴霽凝眉沉思,驀地想起一個人來——十年前,李元空也在蒼山,身為不知僧唯一的弟子,他在死士營中地位不低,一定見過枯葉老人,以其縝密心思,就算陳秋當真平平無奇,他也不可能全無留意。
“失策了……”裴霽低聲自語,他心中暗恨,早知就不該讓步,招呼人手一起上,打斷腿也要將那討厭的家伙拖過來。
反手一揮,刀鋒回鞘,水夫人心里的大石終于落下,見裴霽轉身欲走,急聲道:“裴大人,妾身亦有一問,十九他——”
裴霽側過身,看在她算是識趣的份上,直言道:“十九會出現在靜安堂確非偶然,而是受人指使,想要找出火宅里的內鬼,雖然蠢了些,但無壞心。”
水夫人怔怔地看著他,不知想到什么,勉強一笑,道:“好,不是他就好。”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裴霽冷不丁問道:“既是傳家之物,怎會玉不成雙?”
這一句話來得莫名其妙,卻讓扶桌起身的水夫人身軀一纏,膝蓋結結實實地撞在石桌腿上,她回頭看向裴霽,張了張口,未能道出一字。
就在這時,小院的門被人敲響,一名捕快出聲道:“裴大人,我等奉命全城搜捕,已經找到那個徐半瞎了。”
到了嘴邊的話立即咽了回去,裴霽心頭一松,案發才兩日,枝節橫生不少,好在火宅移尸和靜安堂被焚的真相差不多明了,老總管既已身死,只能追查他的同伙,奈何衙門的人當時沒把那兩個蟊賊放在心上,按律賞了他們一頓板子,再想將之找出來,只能到處去搜。
裴霽撇下水夫人,推開門問道:“人在哪兒?”
那捕快躬著身,不敢抬頭,顫聲道:“他、他強闖城門,被射成了篩子。”
青天白日,驕陽灼灼,城墻上鮮血未干,城門口又添亡魂。
裴霽繞過了一灘殷紅血泊,在尸體旁邊站定,死者是仰面倒地,身上穿著件半新不舊的捕服,現已插了少說七八根箭矢,咽喉、心口兩處要害都被貫穿,血流如注,早已氣絕,不遠處還有一匹馬,身上有幾個血洞,脖頸也被兩名小卒用繩索套住,一時間掙扎難起。
領兵官趨前行禮,正待開口,裴霽卻擺了擺手,低頭看到尸體的雙手布滿老繭,可見生前做多了粗活,又俯身撐開了那雙眼睛,雖說人死目濁,但這人咽氣不到半個時辰,眼珠還來不及出斑,是以右眼瞳散底清,反觀左眼,灰蒙發白,一點微光也透不出來,顯然失明多年了。
疾奔確認了死者身份,裴霽直身而起,問道:“怎么回事?”
事關重大,領兵官不敢欺瞞,忙道:“回稟裴大人,約莫半個時辰前,此賊假扮捕快,縱馬疾馳而近……”
因著早上那一場殺雞儆猴,上到領兵官,下到守門卒,莫不心驚膽戰,絲毫不敢敷衍塞責,嚴查一切人、貨出入,尤其注意身長七尺、左眼有疾的健壯男子,故而出入城門者寥寥無幾,別說一個大活人,便是一只雞、一筐菜都得掂起來下手翻找,要想渾水摸魚,難如登天。
如此一來,正遭全城搜捕的徐半瞎無計可施,不得不冒險一試,先是打暈了一名捕快,奪其衣物喬裝己身,再乘快馬直沖城門,高呼一聲“我奉裴大人之令出城傳信,攔路者殺”,隨即裝模作樣地掏出一封信來,在城門守將眼前飛快晃過,后者依稀看見了朱砂印,以為是真,便要放行,幸好領兵官及時發現不對,下令將人攔下,書信飄落在地,不過是糊了團紅泥的空文。
“賊子兇狠,悍不畏死,眼見詐算落空,竟敢催馬強闖,弟兄們刺翻馬匹,他就殺入人群,此人輕功了得,使的兵器更厲害,幾十個人都留不下……”想起當時的情況,領兵官兀自心有余悸,“若非門后還有弓弩手,恐怕就讓他走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