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真內(nèi)疚就不會回來坑蒙拐騙了,阿姨,您別信宋引弟懺悔,她撒謊成性,就算換上滿口金牙,也說不出半句真話。我都能想象她是怎么騙您的,肯定跟當年騙爸爸時一樣,利用別人的善良裝腔做戲。”
老人不反駁:“你說的也有道理,撒謊是一種頑疾,很難根治,我不能確定她沒有騙我,可是我知道她犯錯的原因,仍然像你大弟說的那樣,她心里只裝著自己,沒為他人設想,不知道她的所作所為會給他人造成多大傷害。從前的讀書人都學《論語》,書里有個叫子貢的學生問孔子:‘一生中若奉行一個法,該是什么?’,孔子便傳授一個‘恕’字,告訴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久前才教過你換位思考,你現(xiàn)在不妨以你父母和弟弟們的身份設想一下他們目前的處境和感受,假如你是宋引弟,丈夫身患重病無錢就醫(yī),你會不會鋌而走險撒謊行騙?假如你是徐德潤,為延續(xù)生命,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會不會縱容妻子的犯罪舉動?假如你是你大弟,親愛的父母受人辱罵,會不會憤怒,會不會反擊?”
勝利疑慮連綿地打量他:“阿姨,您說了半天是想讓我原諒他們?”
慧欣感覺到他的抗拒,巧妙周旋:“我不是你,不能準確感知你所受的傷害,所以無權要求你原諒。但是我知道你目前正在痛苦中掙扎,想幫助你兩個小弟弟,又無法消除對你父母的仇恨。”
勝利不住嗯聲:“您真了解我,我現(xiàn)在矛盾極了,您快教教我,怎么做才是正確的選擇?”
慧欣微笑不答,撐住膝蓋慢慢起身,勝利急忙跟隨,卻被她按住肩膀。佛門中人似乎習慣弄玄機,不肯給予明確指示,他纏著央求,反而得到一個使人費解的回答,老太太說:“該怎么做你其實已經(jīng)有數(shù),只不過沒下決心實施,好好審視自我,多去那邊跟你爸爸說說話,用不了幾天就會明白。”
勝利不會玩文字游戲,為參悟慧欣的“謎語”,睡夢里也急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這也難怪,面對自我本生是項極艱巨的行動,醫(yī)學院的新生在解剖尸體時都會心驚膽戰(zhàn)不忍直視,何況解剖對象是本人?那需要極大的勇氣,極深的定力,將五臟六腑掏出來理一遍,接受并承認隱藏在其中的骯臟污穢的體、液、糞便也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真正的勇士不止要直面慘淡的人生,更要直面內(nèi)心的丑陋,他還沒這種境界,扔下手術刀,將臟器臟物一股腦塞回腹腔,倉皇退遁。
一日光陰如此蹉跎而過,第三天傍晚他坐在多喜墳前沉思,燦燦偷偷跑來,這小鬼是來替景怡辦交涉的,首先向他道歉:“對不起啊小舅,我把您住在這里的事告訴爸爸了,不是有意出賣你哦,昨晚我求爸爸幫餃子黑子的爸爸治病,爸爸看出我隱瞞了一些事,說求人幫忙必須誠實,要我老老實實交代情況,我逼不得已只好把您供出來了。不過我都是咬著爸爸的耳朵悄悄說的,爸爸也答應保密,您通情達理,不會生我的氣對不對?”
勝利顧不得責怪他先斬后奏,拉住問:“你求姐夫幫忙姐夫就答應啦?他怎么說來著?”
燦燦自豪:“我早說爸爸樂于助人,這種事沒有不支持的,但是媽媽和其他人實在太討厭餃子一家,救人也得背著他們。”
“這個自然,被姐姐知道姐夫還有好日子過么?不能讓好人既流血又流淚呀。”
“不光是媽媽,爸爸還讓我先征求您的意見,說您點了頭他才能放心救人,否則就是惹是生非。”
“為什么要我點頭?”
“因為您是餃子黑子的親哥哥,他們的爸爸是您的親爸爸呀。”
勝利被堵了嘴,他相信景怡在為他著想,體恤他的感受,怕他生氣惱怒,可是這又像在提醒他,那個躺在醫(yī)院里的男人才是他的血親,同意景怡救人,等于認可這種關系。他立刻猶豫了,也因為這一時的猶豫,發(fā)現(xiàn)前一刻自己竟歡喜無比,不止為兩個弟弟高興,而是為了他們?nèi)摇?/p>
他不希望徐德潤死,不希望宋引弟變成寡婦,不希望目睹他們家庭破碎
這年頭頭頂圣母光環(huán)十分丟人,又傻又賤還坑全家,他接受無能,要求時間考慮,叫燦燦明天再來。而所謂的考慮實質(zhì)就是糾結(jié),仿佛蠶吐出一寸寸細絲,緊緊束縛自己,等待著被扔進沸騰的開水。
不知愣了多久,客廳的電話鈴聲揪住他的注意力,慧欣在電話里求助,她在五荷路地鐵站附近的超市遇到點麻煩,急等他前去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