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質華深刻感受到另一種丟臉,起身拉他下來,奪過他手里的酒瓶。
“行了,你醉了,別喝了?!?/p>
貴和堅持說自己還很清醒,至少還能再喝五瓶,這恰恰證明他已醉得一塌糊涂。
郝質華將他按到座位上,喝醉的人只受哄,她被迫哄他:“休息一會兒,待會兒再喝?!?/p>
她夾了一些菜讓他吃,此刻筷子拿在他手中比金箍棒還笨重,沒戳幾下落地上,他醉醺醺張嘴讓上司喂他,郝質華只好用勺子舀了個肉丸丟他嘴里。
他狗撲食似的一口咬住,嚼了半天安靜下來,笑嘿嘿對郝質華說:“郝所,我想跟您說個事。”
現(xiàn)在他的嘴是沒有玻璃的窗戶,東南西北風暢通無阻,說話時身體還像小時候玩過的竹節(jié)蛇扭來扭曲。
“人啊,不要輕易跟別人說自己有多慘。沒準聽您說話的那個人比您還慘,您跟他比慘就是無病呻吟。就拿我來說吧,您知道我有多慘嗎?我五歲時我媽嫌我爸窮,丟下我和妹妹跑了,從此再也沒回來。”
酒醉的人最愛訴苦,郝質華配合地點頭:“我知道,上次聽你說過?!?/p>
“還不止呢!”
貴和急躁地揮手,那姿勢很像太極拳里的野馬分鬃。
“我家有五兄妹,我是最不受待見的,小時候沒穿過一件新衣服,連書包都是哥哥們用舊了的二手貨。我爸沒精力管我,只有做錯事才會騰出手來揍我一頓,我那個慘啊,大冬天還穿涼鞋上學您信嗎?連個三毛錢的茶葉蛋都吃不起您信嗎?記得小學二年級上美術課,老師讓買水彩筆,我爸只給我妹妹買,我呢,就用二哥以前的舊貨,結果十二只筆只有三支還能出水,我交的作業(yè)上就只有三種顏色。樹葉是藍色的,太陽是咖啡色的,河水是紫色的,我們老師問我是不是色盲,我不好意思跟她說我的水彩筆只剩三支有墨水,情愿承認自己色盲,被同學嘲笑了一學期。您說我慘不慘?”
隨著講述他的記憶退回到那個時期,嚶嚶嗡嗡哭起來,鼻涕雙管齊下。
郝質華忙遞紙勸慰:“很多人童年都受過苦,現(xiàn)在你的生活改善了,別再想過去的事了?!?/p>
“誰說改善了!”
他爆吼一聲又一記野馬分鬃,嗓門仿佛拉開的面團迅速由粗轉細,變成絲線般纖弱的哭泣。
“我現(xiàn)在照樣在受苦,房貸欠了幾百萬,每個月都入不敷出,工作又像在拼命,每天累個半死還不敢跟人訴苦。心里明明負能量一堆,硬要裝得欣欣向榮,這樣才不會被人嫌棄。我大哥天天催我找女朋友,我這種情況敢談戀愛,敢結婚嗎?我怕再遇上我媽那種嫌貧愛富的女人,又怕耽誤人家好姑娘,外人看我是高級白領,都不知道我活得有多苦逼,拿我二哥的話來說就是只昆蟲,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郝質華無言注視酒后吐真言的青年,同情攪拌著愧疚,后悔把他卷入自己的苦惱,由此激活他的痛苦。人真是麻木愚笨的生物,非要用他人的不幸襯托才能體會到自身的幸運。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她結完賬,扶抱著東倒西歪的貴和來到車上,剛才喝了二兩酒,這點量對她是小意思,又已經(jīng)隔了一兩個小時,這會兒臉不紅頭不暈,脈搏心跳都正常,開車應該沒事。
前不久她曾送他回家,找路不是問題,誰知貴和酒性發(fā)作,沿途無休無止折騰起來,打開車窗呼喊歌唱,甚至解開安全帶將頭伸出窗外,意圖繼續(xù)尬舞。
郝質華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抓住他的皮帶,防止他翻出車窗。
貴和人瘦,皮帶系到最后一扣仍是松的,她用力一扯,將西褲整個扒下來,露出黑色的內褲,別說,屁股的形狀還挺飽滿圓潤。
她大囧,急忙靠邊踩剎車,氣惱地揪住醉鬼拉回駕駛室。
這一折騰交警也來了,這警察叔叔在上個路口就注意到他們,見他們的車在馬路上走太空步,懷疑他們酒駕,看到醉成螃蟹的貴和更堅定了這一判斷,命令司機下車接受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