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榻初曉,檐角鐵馬被曉風拂動,叮當作響,如泣如訴,攪得殿內光影浮動。安陵容已靜坐半晌,身上裹著素色錦緞夾襖,指尖卻仍帶著徹骨的涼意——那涼意并非來自冬寒,而是源自骨髓深處,是前世被囚冷宮、飲鴆自盡時,苦杏仁在喉間灼燒的余痛,是親眼見著自已精心繡制的鳳袍被宮人踩在腳下、碾作塵泥的屈辱。
她垂眸看著腕間蜜蠟佛珠,珠子的溫熱擋不住心頭翻涌的寒意。寶鵑端來的蓮子羹尚冒著熱氣,瓷碗邊緣凝著細密的水珠,她卻未動分毫,目光落在窗欞上凝結的冰花上,那冰花層層疊疊,像極了深宮里盤根錯節的算計,也像極了那些將她推入深淵的一張張臉。
“小主,羹要涼了。”寶鵑輕聲提醒,見她出神,又不敢多言。安陵容緩緩抬眼,眸中褪去了初醒時的迷茫,只剩一片沉沉的暗,那暗里藏著淬了毒般的恨意,卻又被她刻意壓在眼底,只余一絲冷冽外泄。“放著吧。”她的聲音比晨間更沉,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滯重,“你去外間守著,勿讓旁人進來。”
寶鵑應聲退下,殿內霎時只剩她一人,連鐵馬的聲響都似遠了些。安陵容起身走到妝臺前,銅鏡里的女子依舊眉眼青澀,可那雙眼睛里,早已換了魂魄。她伸出手,指尖撫過鏡中自已的臉頰,那觸感細膩溫軟,卻讓她想起前世為了爭寵,用麝香調香、損了根基的蠢;想起被皇后當作棋子,一次次設計甄嬛、沈眉莊時的癡;想起最終眾叛親離,連身邊最親近的寶鵑都敢遞上那碗催命的苦杏仁茶時的恨。
恨意如藤蔓,在心底瘋長,纏繞著五臟六腑,幾乎要將她撕裂。她恨皇后烏拉那拉·宜修,恨她用“姐妹情深”作餌,誘她入局,教她陰詭伎倆,卻在她失勢時棄如敝履,看著她被打入冷宮,連一絲憐憫都無;她恨華妃年世蘭,恨她仗著家世顯赫,動輒對她折辱,將她的自尊踩在腳下,視她如塵埃;她更恨自已,恨前世的懦弱、自卑與短視,恨自已看不清人心險惡,錯把豺狼當良人,最終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可這恨意并未沖昏她的頭腦,重生的契機讓她得以冷靜下來,將前世宮墻之內的人事糾葛,一一在心頭梳理。
首當其沖便是皇后宜修。此人面上溫婉賢淑,執掌鳳印,看似不偏不倚,實則心機深沉,最善借刀殺人。她忌恨甄嬛的聰慧貌美,忌憚華妃的權勢,便挑唆妃嬪內斗,坐收漁利。前世自已便是她手中最鋒利也最廉價的刀,替她除去了多少眼中釘,最后卻被她以“魘鎮”之罪構陷,成了她穩固后位的墊腳石。這一世,定要離她遠遠的,若她再敢來招惹,便要讓她嘗嘗,被自已布下的棋局反噬的滋味。
再者是華妃年世蘭。她雖驕縱狠辣,卻也有幾分真性情,所有的跋扈都擺在明面上,不似皇后那般陰鷙。她的依仗全在兄長年羹堯,前世年羹堯倒臺,華妃便失了靠山,最終在冷宮里撞墻而亡。此人雖可恨,卻非最致命的威脅,只需避其鋒芒,待時事變遷,自會有人收拾她。
還有甄嬛。前世的“甄姐姐”,曾是她在深宮里唯一的溫暖,可這份溫暖,最終卻在猜忌與算計中消磨殆盡。她怨甄嬛待她的“好”里帶著施舍,怨她事事壓自已一頭,更怨她在自已失勢時未曾伸出援手。可如今想來,甄嬛初入宮時,何嘗不是真心待她?是自已被自卑蒙蔽了雙眼,被皇后挑唆了心智,才親手斬斷了這份情誼。這一世,她與甄嬛,或許不必再讓仇敵,但也絕不能再像前世那般,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旁人身上。她要守住自已,也需看清甄嬛的路——此人有大智大慧,命格不凡,日后定是宮中風浪的中心,與她相交,需得保持距離,亦需留一分警醒。
除此之外,還有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角色。敬妃馮若昭,看似與世無爭,實則心思通透,暗中觀察著宮里的一切,是可拉攏卻不可深交之人;端妃齊月賓,與華妃有舊怨,身子孱弱卻極有風骨,若能與之結好,或許能在關鍵時刻得一份助力;至于其他位份低微的嬪妃,大多是墻頭草,隨風倒,只需稍加留意,不必過多牽扯。
思緒翻涌間,窗外的天已大亮,陽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安陵容拿起梳妝臺上的臘梅銀簪,緩緩插入發髻。簪子雖樸素,卻比前世那些金玉首飾更讓她安心。她看著銅鏡里的自已,眸中的恨意漸漸沉淀,化作一片冰冷的堅定。
這一世,她不再是那個任人欺凌、隨波逐流的安陵容。深宮里的風刀霜劍,她已領教過一次;人心的險惡,她也已看透。從今往后,她要收起所有的怯意與卑微,用前世的血淚作籌碼,步步為營,守住性命,護住尊嚴。那些欠了她的,害了她的,她或許不會一一報復,但絕不會再讓自已重蹈覆轍。
“寶鵑,”她揚聲喚道,聲音里已沒了半分迷茫,“取我的繡筐來,往后每日的刺繡,斷不可懈怠。”這雙手,前世既能繡出攝人心魄的舞衣,繡出置人于死地的毒計,這一世,便能繡出一條屬于自已的生路。
殿外,寶鵑應聲而來,手中捧著繡筐,里面放著各色絲線與繃架。安陵容坐下,拿起銀針,穿上線,指尖微動,一朵小小的臘梅便在素色錦緞上漸漸成形。針腳細密,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靈動,卻也藏著幾分不容小覷的堅韌。
深宮的日子還長,這盤棋,她要重新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