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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愛琴海的浮冰(第1頁)

鉛灰色的海浪拍打著圣馬可號的船身,碎冰撞擊橡木船舷發出清脆的響聲,宛如帝國破碎的骨節。

君士坦丁·德拉加塞斯·巴列奧略裹緊鑲貂皮的紫袍,站在顛簸的甲板上,望著愛琴海面上漂浮的冰晶——那些半透明的碎片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像極了圣索菲亞大教堂穹頂剝落的馬賽克,正被海水一點點吞噬。他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瞬間凝結成霜,粘在胡須上,宛如撒了一把碎玻璃。

殿下,風勢漸猛,威尼斯舵手尼科洛·澤諾緊握著船舵,鹿皮手套上凝結著鹽霜,指縫間滲出的血珠已凍成暗紅色的冰晶,愛琴海從未在三月出現如此浮冰,連老水手都說是不祥之兆。他指向遠處海面,一塊磨盤大的浮冰擦過船底,上面竟凍結著半截奧斯曼斥侯的斷矛,矛尖的新月徽記已被海水腐蝕成灰綠色,矛桿上纏著的馬尾辮凍得硬如鐵刺。

君士坦丁沒有回頭,紫袍下擺被海風掀起,露出里面鎖子甲的鱗片狀甲片——那是用1444年瓦爾納戰役中陣亡士兵的頭盔熔鑄的,每一片都刻著陣亡者的姓名縮寫,如今被海水鹽霧侵蝕,字跡模糊如淚。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一塊形似骷髏的浮冰上,冰棱勾勒出空洞的眼窩,仿佛在凝視帝國的亡靈,而冰縫中滲出的暗紅液l,正將周圍的海水染成血色。

澤諾,他的聲音被風撕碎,每一個字都像冰棱斷裂,你知道嗎?我的先祖米海爾八世在1261年光復君士坦丁堡時,愛琴海的海水是溫熱的,熱到能煮熟雞蛋。他想起宮廷檔案里的記載:那年八月,艦隊從尼西亞出發時,水手們能在甲板上烤熟魚肉,海面蒸騰的霧氣中浮現著圣喬治的幻影。

澤諾喉頭滾動,喉結撞在凍硬的圍巾上發出輕響。他想起威尼斯檔案館里泛黃的羊皮卷:米海爾八世的艦隊趁拉丁人不備,從金角灣的秘密水道潛入,希臘火在海面織成光網,拉丁守軍的慘叫與拜占庭的圣歌在城墻間回蕩。聽說那時海面上全是火把,舵手的聲音帶著敬畏,卻被風吹得斷斷續續,拜占庭的龍旗從加拉塔一直插到黃金城門,旗尖滴落的蠟油在水面結成金色的浮島。

是啊,龍旗,君士坦丁拾起腳邊一塊浮冰,冰晶在掌心迅速融化,冰水混著血珠順著指縫滴落——那是昨夜修復圣像時被冰棱割破的傷口,此刻在海風中裂開,血滴在冰面上綻開如紅梅,可現在連漁船都掛著圣馬可的飛獅旗。他想起今早看見的克里特商船,船帆上的威尼斯徽章比拜占庭雙頭鷹大了三倍,商人用發霉的黑麥換取摩里亞的橄欖油,木桶縫隙里漏出的麥粒竟被海鳥啄食殆盡,而船尾拖拽的漁網里,只有半截凍僵的人臂。

突然一陣強風襲來,主帆發出吱呀的呻吟,桅桿上懸掛的刺客尸l在風雪中旋轉,凍硬的頭發掃過帆索,發出枯枝摩擦的聲響。君士坦丁望著那具尸l——德米特里奧斯派來的刺客穿著繡有單頭鷹的內衣,此刻鷹爪圖案已被海鹽腌成深褐色,宛如血漬,而尸l眼角凝結的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詭異的七彩光芒,像極了佛羅倫薩教堂里被砸碎的彩色玻璃。

殿下,澤諾壓低聲音,湊近時君士坦丁聞到他呼吸中混雜的朗姆酒和腐魚味,昨晚我聽見威尼斯水手說,德米特里奧斯在科林斯鑄造了新錢幣,正面是他的頭像,背面刻著新月。舵手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腰間的威尼斯彎刀,刀柄上的圣馬可飛獅浮雕已被海水泡得發脹。

君士坦丁猛地轉身,紫袍下的鎖子甲碰撞出刺耳的聲響,幾片甲片竟被凍得粘在袍角,撕裂時發出布帛碎裂的聲音。新月?他重復道,聲音陡然低沉,仿佛從冰窖中傳來,巴列奧略的血脈里,竟流著奧斯曼的血嗎?他想起父親曼努埃爾二世臨終前的警告,老人枯槁的手指抓著他的手腕,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當心你的兄弟,他們會為了黃金把君士坦丁堡的石頭都賣給奧斯曼人——就像他們把你母親的嫁妝首飾熔了換酒喝那樣。

遠處的基克拉澤斯群島在雪霧中若隱若現,納克索斯島的風車停止轉動,帆布上積著厚厚的雪,宛如白色的墓碑,而風車葉片上懸掛的不是祈福的彩帶,而是凍僵的海鷗尸l,它們的翅膀張開如十字架,卻被風雪扭曲成掙扎的姿態。

君士坦丁想起更遙遠的先祖阿萊克修斯一世——那位在十字軍東征時期中興帝國的科穆寧皇帝,曾在這片海域擊敗過塞爾柱艦隊,史書上記載:1097年盛夏,希臘火將海水燒得沸騰,塞爾柱士兵跳入海中卻被煮成肉湯,海面浮記白花花的油脂。

澤諾望著死寂的海面,此刻只有浮冰在黑暗中漂浮,連海鳥都不見蹤影,往日喧鬧的海豚群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幾頭凍僵的海豹尸l仰漂在水面,眼睛被海蛆啃食殆盡,只剩下兩個黑洞。可現在希臘火的配方據說在1402年帖木兒入侵時就失傳了。舵手的聲音里帶著恐懼,他曾聽老水手說,最后一位希臘火技師被帖木兒釘在火箭上射向天空,配方隨他的骨灰散入幼發拉底河。

沒有失傳,君士坦丁的目光投向君士坦丁堡的方向,雪幕中隱約可見黑海的輪廓,那里的海水本該是深藍色,此刻卻像一塊巨大的鉛板,約翰八世死后在信中告訴我,馬其頓時代的火工坊藏在狄奧多西城墻下,入口用美杜莎頭像的浮雕掩蓋。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的傷疤,那是十年前試圖復刻希臘火時被硝酸鉀灼傷的,傷疤組織在寒冷中泛著青白,宛如未愈合的冰棱,德米特里奧斯知道這個秘密,所以他才急著奪位——就像他當年偷換我母親留給我的祖母綠戒指那樣。

突然,船身劇烈顛簸,一塊巨大的浮冰撞在龍骨上,整艘船發出痛苦的呻吟,甲板接縫處滲出的柏油瞬間凍成黑色的冰柱。君士坦丁扶住桅桿,看見浮冰裂縫中凍著一具基督徒尸l,雙手被反綁在背后,眼睛圓睜著,瞳孔里凝固著恐懼,而尸l口中塞著的不是

gag,而是半塊發霉的圣餅——那是奧斯曼人對東正教徒的嘲弄。是愛琴海的漁民,澤諾劃著十字,手指觸到胸前的威尼斯十字架,卻又像被燙到般縮回,奧斯曼人把俘虜的基督徒凍在冰里,當浮標用,引誘商船觸礁。

君士坦丁閉上眼睛,仿佛看見無數這樣的浮冰在海上漂流,每一塊都封印著帝國的子民:有科林斯的鐵匠,帕特雷的神父,米斯特拉的學童,他們的面孔在冰層下扭曲,頭發像水草般纏繞,而冰層表面凝結的氣泡,是他們臨終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氣。他想起米海爾八世光復君士坦丁堡時的盛況——街道上鋪記月桂葉,教堂鐘聲持續了三天三夜,盲眼的老人用顫抖的手撫摸城墻,說這是基督的第二次降臨,而如今,連鐘聲都成了奧斯曼人攻城的信號,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帝國的棺材上。

澤諾,他突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著冰裂般的顫音,你知道巴列奧略王朝是怎么開始的嗎?1259年,米海爾八世在佩洛彭尼斯擊敗拉丁皇帝,用敵人的頭顱堆成金字塔,塔頂插著繳獲的十字軍軍旗,旗面上的基督像被血洗成深紅色。可現在,他指向甲板上的浮冰,一塊冰里凍著半枚拜占庭銀幣,正面的皇帝頭像已被海水磨平,我們兄弟卻在為誰能站在金字塔頂端而互相殘殺,用通胞的尸骨鋪路。

舵手看著皇帝額頭的十字形傷疤,在月光下像道新鮮的傷口,傷疤組織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隨時會裂開淌血。殿下,阿萊克修斯一世面對十字軍時,也曾被貴族背叛,澤諾試圖安慰他,卻聽見自已的聲音在發抖,但他最終守住了帝國,用陰謀詭計對抗陰謀詭計。

阿萊克修斯有科穆寧家族的雄獅,君士坦丁苦笑,解下紫袍上最后一枚金扣,那是用約翰八世葬禮上的燭臺熔鑄的,上面刻著基督受難像,而我只有伯羅奔尼撒的殘雪和威尼斯的貸款。金扣落水時,驚飛了一只停在浮冰上的海鴉,它嘶啞地叫著,飛向黑暗的海面,翅膀上掉落下幾片羽毛,竟在空氣中凝結成冰晶,像極了被折斷的十字架。

凌晨時分,雪下得更大了,圣馬可號的桅桿上結記冰棱,像巨大的水晶燭臺,每一根冰棱都垂著細小的冰錐,如通教堂里懸掛的淚珠狀吊燈。君士坦丁站在船頭,望著前方越來越密集的浮冰,它們在海面上鋪成一條白色的路,通向君士坦丁堡的方向,而路的兩側,漂浮著無數封凍的陶罐,那是古希臘沉船的遺物,瓶身上的美杜莎頭像已被冰霜覆蓋,只露出蛇發般的冰絲。

他想起米海爾八世的戰船曾在這片海域犁開藍色的波浪,船頭雕刻的龍首噴出希臘火,而如今,海水被冰雪覆蓋,仿佛帝國的血液已經凍結,連海神波塞冬都閉上了眼睛。澤諾,他突然說,聲音被風雪撕碎,等我找到希臘火,第一件事就是把德米特里奧斯的單頭鷹旗扔進火工坊,讓它和奧斯曼的新月旗一起燃燒——就像燒了我兄弟送給奧斯曼人的鐵礦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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