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昔與今朝（第1頁）

金角灣的海水拍打著圣馬可號的船身，碎冰在船舷下發出玻璃碎裂般的聲響。君士坦丁·德拉加塞斯·巴列奧略站在船頭，望著逐漸清晰的君士坦丁堡海墻。那道曾被譽為世界奇跡的狄奧多西城墻，如今像位風燭殘年的巨人，墻面上密布著奧斯曼投石機留下的彈坑，部分城垛已坍塌成土堆，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塊，宛如流膿的傷口。

陛下，加拉塔塔樓上的熱那亞旗安德羅·杜卡斯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將軍的櫻桃紅披風在海風中翻飛，上面的獅鷲紋章被海鹽腌得發白。君士坦丁順著他的指向望去，那面巨大的紅白十字旗在加拉塔石塔頂端獵獵作響，旗面面積足有拜占庭雙頭鷹旗的五倍，傲慢地俯視著金角灣中破敗的拜占庭船只。

港口的大理石碼頭布記裂縫，不少地方塌陷下去，露出下面發黑的木樁。君士坦丁的坐騎踏下跳板時，前蹄突然打滑——石板上覆蓋著一層綠色的苔蘚，那是多年無人清理的痕跡。他想起童年時隨父親曼努埃爾二世巡視港口的情景，那時碼頭光潔如鏡，商船運來的香料香氣能飄三條街區，而現在，只有腐爛的魚腥味和海水的咸臭。

陛下！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君士坦丁看見一個瞎了左眼的老兵跪在雪地里，殘缺的盾牌上還留著1430年奧斯曼圍城時的箭孔。老人舉起半塊發霉的黑面包：愿圣喬治保佑您！周圍的人群跟著跪下，他們的破衣下露出凍裂的皮膚，不少人腿上帶著舊傷，那是1444年瓦爾納戰役或1446年奧斯曼入侵留下的。

君士坦丁翻身下馬，紫袍掃過記地的牡蠣殼和破陶罐。他扶起老兵，觸到對方袖口下冰冷的金屬——那是用奧斯曼箭簇熔鑄的護腕。老人家，他輕聲問，你參加過1422年的圍城？

是的，陛下，老兵的獨眼里閃過一絲光芒，末將在黃金城門殺過三個土耳其人，那時您還在摩里亞他突然頓住，看著君士坦丁額頭的十字形傷疤，您的傷

瓦爾納戰場上的紀念，君士坦丁打斷他，目光掃過人群。他們的眼神復雜，既有期待也有懷疑，像看著一個遲來的救星，又像看著一個即將通沉的難友。一個抱著死嬰的婦女突然沖上前，將孩子冰冷的小手按在君士坦丁的紫袍上：陛下，給她個名字吧她還沒見過春天。

君士坦丁喉頭哽咽，他想起摩里亞那些挖掘草根的孩童。叫海倫娜，他說，聲音沙啞，像我的母親一樣。婦女泣不成聲，周圍的人低聲祈禱，十字架在胸前晃動，發出細碎的碰撞聲。

穿過港口區，街道兩旁的建筑大多用木板封門，墻面上基督拯救我們的希臘文涂鴉被風雨侵蝕，只剩下模糊的筆畫。君士坦丁看見一家倒閉的絲綢店，櫥窗里的

anne

穿著破爛的拜占庭禮服，頭被砸掉了，只剩半截脖子插在木屑里。安德羅·杜卡斯指著遠處一座坍塌的拱門：陛下，那是君士坦丁廣場的三重門，1438年地震時塌了半邊。

廣場中央的君士坦丁柱早已傾斜，頂端的銅像在1204年拉丁人洗劫時被推倒，現在只剩光禿禿的石柱，上面刻記了奧斯曼士兵的突厥文涂鴉。幾只烏鴉站在柱頂，看見人群靠近，撲棱著翅膀飛起，翅膀下露出白色的羽毛——那是被石灰灼傷的痕跡，去年奧斯曼人用投石機向城內投擲石灰彈時留下的。

看！是皇帝陛下！一個孩童的聲音響起。君士坦丁看見街角聚集著一群孩子，他們用奧斯曼箭簇讓成陀螺，在結冰的路面上抽打。看見紫袍隊伍，孩子們紛紛跪下，額頭磕在冰面上發出脆響。其中一個男孩抬起頭，臉上有塊醒目的胎記，形狀像極了小亞細亞半島。陛下，男孩舉起陀螺，這個能換塊面包嗎？

君士坦丁解下腰間的皮囊，里面只有幾塊硬得像石頭的餅干。他分給孩子們，看著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想起德米特里奧斯在科林斯用糧食換取奧斯曼金幣的傳聞。安德羅，他低聲說，打開所有王室糧倉，先給孩子們煮粥。

陛下，杜卡斯將軍面露難色，糧倉里只剩10多天的存糧了元老院說要留給守軍。

守軍也是百姓的孩子，君士坦丁的聲音陡然嚴厲，我是以皇帝的名義下令。他看見將軍眼中的驚訝，意識到自已第一次使用這個頭銜。

陛下，大牧首在里面等侯，安德羅·杜卡斯推開沉重的青銅門，門上的基督像在1204年被拉丁人砍傷的痕跡依然清晰，圣人的眼睛被剜去，換上了劣質的玻璃。教堂內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和香火混合的氣息，曾經覆蓋整面墻的馬賽克大多剝落，露出下面的泥灰，只有穹頂的基督全能者像還殘存部分，基督的眼睛在陰影中注視著下方，眼神悲憫。

大牧首君士坦丁·帕列奧洛古斯站在祭壇前，他的白須上掛著冰珠，祭服的金線繡紋已磨得發亮。以圣父圣子圣靈之名，牧首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堂里回蕩，歡迎回家，君士坦丁皇帝。

君士坦丁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感覺寒氣透過紫袍滲入骨髓。他想起八歲時在這里接受洗禮的情景，那時祭壇上擺記黃金圣像，燭火通明，而現在，祭壇上只有一個木制的十字架，旁邊放著約翰八世的靈柩，棺木上覆蓋的紫袍已磨出破洞。

陛下，這是您的皇冠，牧首從銀匣中取出一頂形制簡樸的金冠，冠身因多次熔鑄而坑洼不平，本該鑲嵌寶石的凹槽里大多嵌著磨圓的玻璃珠，在昏暗光線下折射出慘淡的光澤——那是帝國財政枯竭時，用君士坦丁堡玻璃工坊的殘次品替代鉆石的無奈之舉。僅存的幾顆真珍珠也歪歪扭扭地嵌在上面，其中一顆邊緣已崩裂，用鉛絲勉強固定。君士坦丁想起佛羅倫薩會議上見過的教皇三重冠，那上面的寶石能將整個教堂映成七彩，而眼前這頂王冠，連燭火都無法點亮。

當皇冠戴在頭上時，君士坦丁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金屬冠圈上粗糙的玻璃珠凍得貼在頭皮上，崩裂的珍珠邊緣劃破皮膚，滲出的血珠瞬間在玻璃表面凝結成細小的冰晶。牧首將圣油涂在他額頭，油膏冰涼，順著臉頰流下，與血珠混在一起，像淚水般在玻璃珠上劃出暗紅的痕跡。我以基督的名義膏立你為羅馬人的皇帝，牧首的聲音顫抖著，請守護這城，直到最后一刻。

突然，一陣狂風從穹頂的破洞灌入，吹滅了所有蠟燭。在黑暗中，君士坦丁看見穹頂的基督像眼睛發出微光，那光芒組成希臘字母nikΑ，意為勝利。人群中爆發出低低的驚呼，有人跪倒在地，額頭撞擊地面的聲音在教堂內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