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晨霧像浸透海水的尸布,覆蓋在金角灣的水面上。喬萬尼·斯皮諾拉的三桅帆船圣喬治號破開霧靄,船頭鍍金的熱那亞十字在稀薄的陽光下閃著冷光,十字中心鑲嵌的紅寶石是從拜占庭圣像上撬下的,此刻正像一滴凝固的血。佩拉總督站在艉樓甲板上,猩紅色錦緞長袍繡著家族的黑獅紋章,每一道褶皺都用威尼斯金線滾邊,袖口垂落的蕾絲花邊吸收了海霧,沉甸甸地掃過擦得锃亮的橡木欄桿——那欄桿是用摩里亞的橄欖木制成,卻被熱那亞工匠刻上了圣母升天圖,圣徒的面孔被刻意打磨成熱那亞貴族的模樣。
總督閣下,拜占庭的碼頭到了。翻譯官尼古拉·巴爾巴羅的希臘語帶著威尼斯腔,他轉動著戴記戒指的手指,藍寶石戒面反射的光晃過斯皮諾拉的眼睛。總督瞇起眼,望著前方用碎木板和沉船殘骸搭建的碼頭,三根歪扭的木樁上掛著風干的人腿——那是去年因拖欠熱那亞商債被處決的拜占庭水手。幾個碼頭工赤裸著上身拖拽纜繩,他們的脊背布記奧斯曼鞭痕,皮膚在霧中泛著青紫色,其中一人的肩胛骨處烙著熱那亞十字,那是債務奴隸的標記。
登陸的木板橋鋪著從熱那亞運來的紅地毯,卻在橋心破了個大洞,露出下面發黑的海水。斯皮諾拉的鑲銀皮靴踩在破洞邊緣,聽見橋下傳來老鼠廝打的聲響——它們正在啃食落水的拜占庭硬幣。橋兩側的拜占庭市民像被風吹倒的麥稈,瑟瑟縮在坍塌的拱門下,他們的目光像跳蚤般叮在熱那亞人的服飾上:總督腰間的翡翠腰帶、隨從們佩戴的珊瑚戒指、甚至翻譯官巴爾巴羅手杖頂端的金質海神像。一個抱著嬰兒的婦女突然撲到地毯上,用龜裂的指甲抓撓斯皮諾拉的褲腳:老爺!熱那亞的絲綢換塊面包吧!她懷中的嬰兒裹著用熱那亞船帆碎片改縫的襁褓,帆索的繩結還勒在孩子發青的脖頸上。
安德羅·杜卡斯將軍站在碼頭盡頭,櫻桃紅披風下的鎧甲縫里滲出膿水——那是1446年奧斯曼箭傷留下的后遺癥。他的護心鏡上,科穆寧獅鷲紋章被磨得只剩鷹爪輪廓,爪尖勾著半片奧斯曼箭鏃。斯皮諾拉總督,將軍的聲音像被海水浸泡過的麻繩,每一個字都帶著咸腥味,陛下在布拉赫奈宮等侯。他指向西北方的皇宮,那里的青銅穹頂缺了一角,露出的木架上棲息著一群烏鴉,它們正在啄食穹頂殘留的金箔。
穿過港口區時,斯皮諾拉故意放慢腳步。他的隨從們捧著銀質酒壺邊走邊飲,酒液灑在石板路上,立刻引來十幾個孩童舔食。一個賣鼠肉的小販跪在路邊,舉起串著三只死鼠的鐵簽,鐵簽頂端挑著枚磨損的拜占庭銀幣,幣面上君士坦丁大帝的頭像只剩半只眼睛。熱那亞老爺!小販的牙齒因長期饑餓而脫落,三只老鼠換您一個銅子!斯皮諾拉的首席護衛用長矛戳翻小販的推車,死鼠滾進陰溝,驚起一群帶瘟疫的跳蚤。
布拉赫奈宮的覲見廳里,三十六根科林斯石柱有十二根用木頭替代,柱身上的葡萄藤蔓浮雕被奧斯曼投石機砸成齏粉。君士坦丁十一世坐在鑲嵌著象牙碎片的寶座上,紫袍肘部的補丁被金線繡成雙頭鷹,但針腳間露出底下打補丁的粗麻布。他面前的御座平臺缺了三級臺階,用從圣約翰修道院拆來的墓碑臨時搭建,碑面上基督復活的雕刻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突厥文涂鴉。
斯皮諾拉總督,皇帝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他抬手時,紫袍滑落露出
forear,上面有道新月形刀疤——那是1444年瓦爾納戰役時奧斯曼近衛軍留下的。聽說貴國商船剛從布爾薩回來,船艙里的肉豆蔻多得能把金角灣腌成香料罐?
斯皮諾拉鞠躬時,錦緞領口露出三層亞麻襯衫,最里層的衣料來自埃及亞歷山大港,上面繡著熱那亞交易所的紋樣。陛下明鑒,他用戴記戒指的手撫胸,藍寶石戒指刮過錦緞發出細微的聲響,熱那亞的商船隊如通上帝的方舟,在奧斯曼的洪水中拯救各地的商品。至于布爾薩的香料他故意停頓,觀察到皇帝身后老議員盧卡斯·諾塔拉斯的喉結劇烈滾動——這位前大法官已三天沒進糧食。不過是給蘇丹的貢品順路搭貨罷了。
貢品?狄奧菲盧斯·巴列奧略突然上前,他的巴列奧略家族披風下露出拉丁式緊身上衣,衣襟處繡著熱那亞黑獅與拜占庭雙頭鷹的混合紋章。年輕貴族的手按在劍柄上,劍身與鎧甲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我聽說貴國商船在黑海用拜占庭瓷器換取奧斯曼的戰馬,那些戰馬此刻正踏在塞爾維亞的基督徒尸l上!他的袖口滑落,露出腕上的熱那亞銀鐲——那是用威尼斯貸款換來的奢侈品。
斯皮諾拉冷笑一聲,用鞋跟碾過地面的馬賽克碎片:巴列奧略閣下,當貴國皇帝在摩里亞用橄欖油涂抹火槍時,熱那亞的商船正在為君士坦丁堡運來救命的黑麥。哦對了,他轉向君士坦丁,聽說陛下的皇冠最近鑲上了新的寶石?我那里倒有幾車威尼斯玻璃珠,或許能派上用場。
君士坦丁猛地起身,紫袍下擺掃過御座平臺的木板,發出斷裂聲。他走到斯皮諾拉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得能看見總督胡須上沾染的熱那亞葡萄酒漬。總督閣下,皇帝的聲音低沉如海嘯前的悶雷,《路加福音》——那是約翰八世與威尼斯最后的盟約。這是1423年《威尼斯-羅馬貿易協定》,其中上。
總督閣下這是何意?君士坦丁的手按在圣劍劍柄上,劍身與劍鞘摩擦發出龍吟般的聲響。
這是熱那亞的規矩:斯皮諾拉將匕首拋在地上,刀刃插在馬賽克的基督像眼睛位置,背叛者的血要染紅十字。他轉向君士坦丁,錦緞長袍因憤怒而起伏,我可以接受關稅,但糧食必須減半!
兩千夸脫,一粒不能少。君士坦丁的目光像錨鏈般鎖住熱那亞人,并且,加拉塔的城防必須允許拜占庭士兵巡邏。
不可能!
那就讓威尼斯人來巡邏。
斯皮諾拉盯著皇帝眼中不容置疑的堅定,又望向窗外威尼斯商船上升起的圣馬可飛獅旗。他想起熱那亞元老院的密令:不惜一切代價保住加拉塔。好,他從靴筒里抽出另一份文書,但帝國必須保證,熱那亞商人在君士坦丁堡享有治外法權,就像就像奧斯曼人那樣。
君士坦丁接過文書,看見上面用熱那亞方言寫著:加拉塔自由市與拜占庭帝國協定。他拔出圣劍,劍尖挑開文書的火漆封蠟,蠟滴落在地上,摔成碎片。我只接受用希臘文書寫的協議,并且,他用劍尖指著斯皮諾拉,刪除自由市三個字。
當夕陽的余暉穿過覲見廳的破窗時,《加拉塔協定》終于簽署完畢。君士坦丁將羊皮紙卷放入鉛盒,盒蓋上的雙頭鷹浮雕缺了一只眼睛,那是1402年帖木兒入侵時留下的痕跡。斯皮諾拉帶著隨從離開時,故意撞翻了廳內最后一座完整的圣像,圣母像的頭顱滾到君士坦丁腳邊,破碎的眼眶里流出石膏粉末,像在哭泣。
陛下真是膽識過人。狄奧菲盧斯·巴列奧略望著熱那亞船隊消失在金角灣的霧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熱那亞匕首。
君士坦丁沒有回答,他走到窗邊,拾起一塊從穹頂掉落的馬賽克碎片,上面是查士丁尼大帝的眼睛。杜卡斯,他輕聲說,通知鑄幣廠,用熱那亞的關稅鑄造新硬幣,正面刻雙頭鷹,背面刻羅馬帝國復興。
可是陛下,將軍指著窗外加拉塔石塔上重新升起的熱那亞旗,熱那亞人不會善罷甘休。
我知道。君士坦丁將馬賽克碎片按在掌心,碎片邊緣割破皮膚,血珠滲進查士丁尼的眼睛,但至少,我們能多買幾桶火藥了。
夜色降臨,金角灣的水面上漂起碎冰,像無數塊墓碑。君士坦丁站在瞭望塔上,望著加拉塔區的燈火,那里的熱那亞人正在慶祝協定簽署,葡萄酒的香氣飄過海面,與君士坦丁堡城墻下腐爛的魚腥味混合。他解下紫袍上最后一枚金扣,那是用母親的婚戒熔鑄的,扔進冰冷的海水。金扣落水時,驚起一群海鳥,它們的翅膀劃過加拉塔石塔的熱那亞十字,發出凄厲的叫聲,宛如帝國最后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