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時,我的父親還遠未成年;我呱呱落地,我的父親還就讀于高等専門學校;我從小就被告誡自己身上流淌著值得驕傲的血,
而我的父親對于我存在并不知情。
作為肩負家族傳承的重要子嗣,我是被受雇的孕母生下來的。
或許聽起來可笑,但在千年歷史的本家眼里,百年一度的次期當主,初有夢遺后需曉人事,筆下ろし后開枝散葉,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惜父親大人早在幼年時便已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天賦,和西化叛逆的苗頭。
或不如說他對交歡相合留下子嗣的事,或多或少有那么點心理陰影。
僅是坊間笑話,真偽不可知。傳言中彼時的父親在被女中問到后,隨手指了指屏幕,示意“她就挺好啊”,結果次日傍晚,電視里的女明星就出現在本家了
——請不要誤會,那位被委以重任挺好的女明星并不是我的母親。因為據說父親大人當場就被嚇壞了。女明星寬衣解帶,我爸跑的比兔子還快。直接導致了本家上下齊動員,提著燈籠滿院子找了一晚上次期當主到底躲在哪。
多年后,用父親大人自己的話說,是“非常非——常后悔”。不過在十一二歲的年紀,遇到那樣夸張的情況,稀里糊涂落荒而逃,大抵也無可厚非吧——
總之我并非生于愛情結晶或春宵放縱。我只是被偷偷收集起的流精、精挑細選后面目模糊的女性,和封建敘事下莫名其妙的副產品。
可想而知,我理當有不少兄弟姐妹。但我的父親只有我一個孩子。因為這個荒唐又腐朽的計劃,幾乎剛開始執行,就被叫停了。
因為似乎父親大人學成畢業接手本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換血。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的換血。講究出身血統的老頭,換,滿嘴規矩傳承的老頭,換,喝茶喝酒趨炎附勢拉關系的老頭,換,不接受新生術式的老頭,換,看不慣上述情況的老頭全滾蛋。
親近的女中曾在睡不著的夜晚,偷偷給我講過當時的光景。坊ちゃま回來的第一天,祭祀、交接、歡宴,宅邸熱鬧的像游樂園。上到家臣外姓,下到女中使用人,每個人都在忙碌的仿佛工蜂般翻飛;
坊ちゃま回來的第二天,本家少了一半人。
當然實際過程并非這一兩句的輕描淡寫。但無論如何,很快,我便被父親大人察覺,自然而然,我也就成了當主血脈的唯一人。
不過似乎還是成功瞞過一陣的。因為首先,父親返京時,我還是個只知道吃哭拉睡的大肉蟲子,成天到晚接力棒似的在女中們背上傳來傳去。而父親大人剛剛擔任諸事勞心,因此并沒閑情視察后廚的使用人正在玩什么過家家小游戲;
其次,改革電光石火但也非一朝一夕,牽頭做事的家臣一直小心規避,不然幾年前多的是機會暴露。畢竟所有人都知道我爸什么調性——帶著一兩學友順路回家玩,家里端出來個嗚嗚呀呀的小孩指著他喊爹地,怎么想都得世界baozha
——因此我曾一度后怕,但同時也格外慶幸。幸好父親大人是個極溫柔的人。畢竟綜上所述,年輕氣盛的我爹在發現的瞬間,竟然沒把我直接弄死,顯然已經很夠意思了。
總之我被女中們拉扯大,再和同齡的旁氏親族一同入學家系教育,接受早期訓練。作為本家普通的一員,我的童年與御三家族系下所有孩子別無二致。小時候在院子里追蜻蜓攆貓折騰魚,長大后作為本家的自持術式武裝祓除征討,生活平淡順遂,周遭和睦友善,印象中沒經歷過什么奇怪的差別對待。
因為自我記事時起,本家的風貌就已經是這樣了。使用人不多,堪堪夠維系正常運轉;軀俱留隊倒也有,但去留全憑自愿;偶爾會冒出一兩個年輕活潑的新面孔,但他們往往難以被定義為炳或家臣。父親大人介紹時的措辭也模棱兩可,會大大方方拍拍背拍拍肩,只說“是伙伴”。
可我顯然不是“伙伴”。我的父親相當討厭我。
在本家生活的十余年間,我僅與父親打過三次交道。第一次是路都走不穩跑都不利索的孩提時代,和本家外系年長些的孩子們玩手鞠。
絲線紡,橙藍星星紋,球里塞著顆小鈴鐺,拋接時會發出悅耳的叮當響。而這顆球,陰差陽錯的,被不幸丟進了寬敞的廳堂,咕嚕嚕叮鈴鈴,滾去了大人物膝旁
——不是故意。原本只是小孩在女中看管下聚在后廂玩,追著跑笑著鬧,稀里糊涂也不知怎么的,回過神時已然都折騰到了碎石白沙枯山水邊上。
全怪自己沒接住,所以條件反射一腳踏進室內時已經來不及了。聽動靜,所有小孩都跪下了,伴隨家臣的呵斥,還隱隱有啜泣,不確定被嚇哭的是慈光寺還是北小路。只記得額頭緊貼在地面,能聞到畳的味道。
接著責罵倏的停下,周圍極安靜,空氣都萬般沉重。有人起身,站著不遠不近處,把手鞠遞回來。鈴鐺響了響,他說“去換個地方玩”。
然后女中就仿佛橄欖球四分衛魚躍救球似的沖將而來,幾乎要把人撲倒般的,邊道歉邊連滾帶爬抄起我便跑遠。
手鞠叮叮咚咚響了一路,親近的女中驚魂未定半吼半罵也念叨了一路。類似低聲咆哮,她問我“是不是不想活了”。因此才意識到,那個松柏般挺拔俊秀的人,就是本家當主,我的父親
——半著,羽織,身型異常高大。只是臉色確實不好,青一會紅一會,像憋著口氣,表情滂臭。嘴角抽抽著,眼瞼瞇瞇著,越過鏡邊的視線頗有種死星射線的意味。
毫無疑問,他討厭我。但他不說。因為他也拿我沒辦法——
我的父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