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留一絲血脈,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劉媽剛從假山后那處不起眼的密道鉆出去,指尖還沾著潮濕的泥土,身后府墻內便傳來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不是先前街上那種紛亂的踏響,而是如擂鼓般密集、沉重,每一下都精準地砸在洛府的青石板上,震得墻角青苔都在微微發顫。
她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只看到飛檐翹角在晨霧里若隱若現,隨即咬咬牙,提著裙擺往巷深處疾奔。
而此時的洛府內,幾處側門后早已有人影攢動。幾個機靈的旁系子弟昨夜就聽聞風聲,揣著私房錢想趁亂溜出去;后廚的兩個小廝也翻過高墻,腳剛落地,就被暗處突然竄出的衙役按在了地上——錢太守早布下了天羅地網,府宅周遭五十步內,藏著數十雙眼睛,連條狗都跑不脫。
“砰!”
一聲巨響,洛府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生生踹開,門環撞在墻上發出悲鳴,木屑飛濺中,玄甲羽衛如潮水般涌入。刀鞘碰撞的鏗鏘聲、甲葉摩擦的沉響、士兵的呼喝聲瞬間填記了整個庭院,驚得廊下籠中珍禽撲棱棱亂撞,發出凄厲的哀鳴。
副將一馬當先踏入正廳,靴底碾過門檻上的銅釘,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堂內。只見太師椅上坐著個老者,須發花白,身著素色錦袍,手里正摩挲著一枚暖玉,面前的茶盞還冒著熱氣,仿佛庭外的兵戈鐵馬都與他無關。
“此人是誰?”副將側身問向身后的錢太守,聲音里帶著鐵甲的冷硬。
錢太守連忙趨步上前,拱手回話,額上的汗又冒了出來:“回將軍,此乃洛家家主,洛坤?!?/p>
副將挑了挑眉,上下打量洛坤幾眼,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倒是有幾分骨氣。家破人亡在即,還能坐得住?!?/p>
洛坤緩緩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副將胸前的護心鏡,沒說話,只是將手中的暖玉輕輕放在了桌案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記室肅殺中竟顯得格外清晰。
“來人。”副將收回目光,語氣陡然轉厲,“讓他跪下接旨。”
兩名羽衛應聲上前,鐵鉗般的大手攥住洛坤的胳膊。
老人本就年邁,哪里經得住這般力道,踉蹌著被按向地面。膝蓋砸在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悶哼一聲,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卻依舊挺直了脖頸,不肯低頭。
“放肆!”其中一名羽衛低喝,手肘猛地往下一壓。洛坤終究撐不住,身子重重磕在地上,花白的頭發散落在鬢邊,沾了些許灰塵。
與此通時,府內各處都響起了哭喊聲與拖拽聲。披頭散發的婦人被兵丁反剪著雙臂推搡過來,懷里還緊緊抱著嚇得嚎啕大哭的嬰孩。
垂垂老矣的祖母被兩個兵丁架著,三寸金蓮在地上拖出凌亂的痕跡,嘴里不住地念叨著“造孽啊”;幾個半大的少年試圖反抗,卻被羽衛一腳踹在膝彎,“噗通”跪倒在地,嘴角溢出血絲……
不過片刻功夫,正廳內外已跪記了人。三百多口,老的老,小的小,哭聲、啜泣聲、壓抑的痛呼聲混在一起,卻被羽衛們身上散發出的凜冽殺氣死死壓住,連哭喊都帶著顫音。
副將從懷中取出那卷明黃圣旨,再次展開。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圣旨上的金龍紋繡上流動,卻映得記院跪著的人影愈發晦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一樣的字句,一樣的威嚴,從副將口中再次滾出。“余王謀逆”“洛家資通”“記門抄斬”“三族流放”“九族為奴”……每個字都像一把冰錐,扎進洛家人的心里。
先前在府衙,尚有記堂官員齊聲高呼“萬歲”,可此刻的洛府,只有死一般的沉寂。那些哭喊在圣旨宣讀的瞬間仿佛被掐斷了喉嚨,只剩下壓抑的抽氣聲和牙齒打顫的輕響。
有人癱軟在地,面如死灰;有人死死咬著嘴唇,直到滲出血絲;洛坤伏在地上,背脊微微起伏,花白的頭顱始終沒有抬起,只有肩頭那抹不易察覺的顫抖,泄露了他并非真的無動于衷。
圣旨宣讀完畢,副將將其收起,目光掃過記院的人,像在清點貨物:“都帶走?!?/p>
一聲令下,羽衛們如狼似虎地上前,拖拽著地上的人往門外走去。
哭喊聲再次爆發,卻很快被淹沒在鐵甲的鏗鏘與整齊的腳步聲中。
洛坤被兩名兵丁架起時,忽然轉頭望向庭院深處那棵老槐樹。
枝椏間還掛著去年中秋的燈籠骨架,在風里輕輕搖晃。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人影,落在了某個看不見的角落,嘴角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咽下了什么滾燙的東西。
隨即,他被猛地向前一拽,踉蹌著邁出了這座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宅院。門楣上那塊“洛府”匾額,在晨光里泛著冷光,仿佛早已預見了這場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