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凜冬149（第1頁）

顏槐玉猶豫了又猶豫，糾結(jié)了再糾結(jié)，實(shí)在抵不過了，才期期艾艾地道：“還……還能怎樣呢？誰不知道三公主是帝后的心頭寶，自然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聽個響動就過去了。”從始至終，他實(shí)事求是，有一說一，沒有表現(xiàn)得激動生氣，也沒有評論雪千色和方清歌的行為，更沒有提這件事造成的嚴(yán)重后果，他全部的情緒都化作了眼窩里的淚水——焦心蕭堯身體和心情的淚水。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yàn)樗私馐拡蛄耍∷鍤q進(jìn)宮，不滿八歲就陪在蕭堯身邊。從滿地爬的幼兒到爬樹抓鳥的兒童，從不起眼的皇子到得寵的太子再到登基為王，蕭堯每走一步都有他的陪伴。他把自己當(dāng)作個物件交到蕭堯手中，刀山火海，樂在其中。他心思細(xì)膩，頭腦活泛，記憶力超群，但凡蕭堯吩咐過的事他都門清，就像拿刀刻在他腦子里那般牢固。蕭堯曾說，有老顏在身邊，朕可以不帶腦子出門。在蕭堯看來，他貪財(cái)好利，刻薄狠毒，虛偽奸猾……缺點(diǎn)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可，有一點(diǎn)、只有那么一點(diǎn)，就足以讓蕭堯另眼相待：他的忠心。宮中的大事小情，凡經(jīng)他之手，他都會站在蕭堯的角度考慮；他做的每一個決定，出發(fā)點(diǎn)也必定是為了蕭堯的利益。對他而言，天大地大，也大不過蕭堯。只有蕭堯也唯有蕭堯，才是主子。他為蕭堯干過數(shù)不清的骯臟缺德事，替蕭堯擋過無數(shù)的風(fēng)刀霜劍，卻從不邀功，更不居功自傲。他懂得蕭堯的心思，深諳以退為進(jìn)，以無私來營私方是長久之計(jì)。時至今日，他就像蕭堯不離手的抓杖，哪兒癢撓哪兒，還能撓得特別舒坦。蕭堯反復(fù)無常的脾性旁人很難看清，他卻清楚得像他掌心里的紋路。他清楚蕭堯的每一道皺紋是因何而生，他清楚蕭堯的每一次嬉笑怒罵是真是假，他清楚蕭堯的每一根脈絡(luò)是如何伸展，他清楚什么時候該說真話什么時候該諂媚奉承，他更清楚怎樣才能不動聲色地達(dá)成目的。他與蕭堯的相處，是一場博弈——蕭堯掌握著生殺予奪的絕對權(quán)力，他掌握著撩撥蕭堯情緒的技巧法門。他沒辦法改變蕭堯的性格，但他的言行能影響蕭堯的判斷與決定。

事實(shí)再次證明，他是對的，他完美地引爆了蕭堯的怒氣。先帝最喜歡的那張碧玉茶幾成了第一個犧牲品——被蕭堯攔腰砍斷，繼而四分五裂。

夜空暗黑，萬物噤聲。

蕭堯端著酒杯立于階前，腳踏方清歌的畫像，一劍一劍將其劃成條狀。他恨仙界背棄盟約在先，壞自己的好事在后，咬牙切齒叫道：“朕尊你敬你，并非只單單為了穩(wěn)固江山，還為你掌管仙界，不讓須眉。既然你欺朕辱朕棄朕而去，那也就別怪朕不念舊情！”

顏槐玉嚇得癱軟在地，一個勁地磕頭，怪自己沒再多長幾個心眼，沒把差事辦好，沒能替圣上解憂，辱沒了圣上的威嚴(yán)：“圣上，您有氣就撒出來，別憋在心里壞了身子！奴才心疼啊！”

“沒用的老東西！”蕭堯唾了他一口又狠踹了他屁股兩腳，罵他老不中用，罵他丟了面子，罵著罵著就笑了：“其實(shí)雪千色也沒說錯，霧游國的人確實(shí)不敬神仙，你也確實(shí)是個閹人。只是，朕的事不是爛事，朕的人不準(zhǔn)她欺負(fù)！總有一天，朕要讓她知道朕的厲害！”

顏槐玉痛哭流涕：“圣上笑了，圣上笑了！奴才終于可以放心了！回來的路上，奴才一直在琢磨該怎么回話才不惹圣上生氣。可遮來掩去的，結(jié)果還是沒能逃過圣上的法眼。想想也是，圣上耳聰心慧，自有辦法化解煩擾，哪用得著奴才煎熬？”

蕭堯長嘆：“老顏，你陪伴朕多年，深知朕的苦楚和難處。只有你，也唯有你，是真心為朕憂心。如今朕內(nèi)憂外患，處境艱難，你要打起精神替朕盯好這宮里宮外的動靜。”

顏槐玉千恩萬謝，發(fā)誓愿為蕭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兩人說了半宿體己話才安置，蕭堯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夜無噩夢。這大概是他登基以來睡得最為安穩(wěn)的一夜。

仿佛為了不讓雪化得太快，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天都陰冷得可怕，黑沉沉的不見陽光。人們提心吊膽，日日祈禱，生怕再來一場暴雪，那就真的一絲活路也沒有了。眼見著繁花已鋪滿枝頭，天氣也沒暖和多少。所幸，終究也沒再下雪。

于是，那一年的春花，開得瑟瑟的，帶幾分冷冽的顏色，失了春日花朵應(yīng)有的和悅明媚。而那一年的梨花，卻因?yàn)樗┑南炊Y，格外的潔白香甜。

于是，時隔多年，酒坊里又飄出了梨花醉的香氣。

待春花落盡，天將熱未熱時，蕭堯突然頒布了一道圣旨，大赦天下，按兵束甲，休養(yǎng)民生。此舉一來是為慘遭江湖惡徒殺害的四皇子和八皇子安魂超度，二來是皇家星象師的卦象顯示，將有神龍下凡，造福蒼生。為迎神龍，為了萬民福祉，圣上仁心仁德，慈悲為懷，愿以寬仁教化民眾向善。又因翩妃娘娘有孕，她慈母心腸，見不得誰家生離死別，便求得恩旨，賜犯人改過自新，清贖罪孽，重新做人的機(jī)會。

對于這道圣旨，沒人氣憤惋惜，也沒多少人歡天喜地，感激涕零。人們議論得最多的是神龍的真假，猜測它在何時何地出現(xiàn)，將會帶來什么樣的好與壞。

蕭旸和蕭宛瑜的死也沒引起多大關(guān)注。對官商巨賈而言，這二位不過是不得寵的主子，生死都于自己的前程利益無礙，不值得關(guān)注；對百姓而言，誰能讓他們吃飽穿暖，他們就盼著誰萬壽無恙。若不能，生死何干？只有那家蕭旸常光顧的酒館，老板娘在與客人調(diào)笑時說了句：“又少了個好主顧，他給錢還挺大方的。”倒是翩妃和她的肚子，惹得好事者猜測紛紛：這會不會又是下一個蘇映雪和蕭宛瑜？

像是為了響應(yīng)蕭堯的號召，直到夏天臨近尾聲，三界都風(fēng)平浪靜，一派和平景象。當(dāng)然，得除去那些小插曲不算。比如：寧王不知犯了何罪，被蕭堯嚴(yán)厲申斥，罰閉門思過一月不得擅自離府。又比如：嘉和公主的兒子大約是水土不服，致使身體抱恙，藥石罔效，始終沒有康復(fù)；再比如：仙界的弟子與萬馬堂的弟子起了沖突，雙方廝殺半日，各有死傷。事發(fā)當(dāng)時，秋嫣然和洛聞剛好路過。依洛聞的想法，誰對誰錯，誰死誰活都與他無干，他樂得看熱鬧。秋嫣然不這么想，她拽著洛聞躲在暗處聽了好一陣，最后決定出手相助。她讓洛聞易了容，裝作過路的江湖客對雙方進(jìn)行勸解，她依然藏身林間旁聽是非。誰知那幾名仙界弟子極為跋扈，嘴里污言穢語不斷，竟欲連洛聞一起打。洛聞本來就不是善茬，哪咽得下這種氣？他本想將在場的人都?xì)⒐猓謸?dān)心惹翻了秋嫣然沒好果子吃，只得忍耐，自嘲幾句便置身之外。待雙方停手休戰(zhàn)，萬馬堂的人趕到，秋嫣然才翻身出了樹林，悄無聲息地離開。

宋瀾微的信隔天便送到了姻緣殿，他擔(dān)心仙界報(bào)復(fù)，請莫待出個主意。莫待的回信上只有一句話：江湖人解江湖事。宋瀾微握著信，繞著庭中的枇杷樹來回繞了兩圈，火速派人上名劍山莊求助。此時，柳宸鋒已從秋嫣然處得到了消息，心中已有應(yīng)對之策。他應(yīng)下宋瀾微的請求，派出大量人手化裝成各行各業(yè)的人，四處散播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出三日，世間已鮮少有人不知道這次沖突是因?yàn)橄砷T弟子蠻橫無理，欺壓良善百姓，萬馬堂分堂堂主剛好路過，路見不平忍無可忍才出手相助。待物議沸騰，他再以江湖盟主的身份修書與方清歌，言簡意賅地將是非曲直作了陳述，卻并不一味抱屈含冤，只說沒想到事情發(fā)酵得太快，弄得人盡皆知，實(shí)非他所愿。他會盡力安撫好死者家屬，想法止住各方的熱議，也請方清歌慈悲為懷，出面管束肇事的仙門弟子，別再生事端。之后，他上鳳舞山莊拜會雪凌寒，呈遞信件的同時拜托其從中斡旋，希望促成雙方和解。很快，仙界傳下話來，大意是說，這世上的很多事大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既然雙方都有過錯，那就以和為貴，協(xié)商解決，不準(zhǔn)誰再胡攪蠻纏。

三界嘩然！

在漫長的歲月中，老祖宗定下的“三界平等，眾生平等”的規(guī)矩，早已被權(quán)力的刀鋒割虐得千瘡百孔。以蕭堯?yàn)榇淼耐豕F族、商賈巨富及平凡人等，不遺余力地踐踏著魔界眾生，卻又在轉(zhuǎn)身后對仙界的人禮遇有加，甚至無條件地跪倒在其腳下，任其差遣驅(qū)使，任其耀武揚(yáng)威，哪怕對方只是一個小小的門童也客氣周到。人與仙交道，素來是人避仙，人敬仙，人畏仙，生怕哪里失禮怠慢了吃罪不起。在過往的紛紛擾擾中，過錯全是凡人不懂分寸、不知輕重造成的，仙門中人知禮明德，從不曾犯錯，自然也就無需賠禮道歉，更不必承擔(dān)罪責(zé)。萬馬堂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很多人都捏著一把汗，擔(dān)心其被滅。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仙界雖沒主持公道，也沒像從前那樣百般袒護(hù)。人們在高興之余更多的是擔(dān)心仙界忍而不發(fā)，是在憋大招，等著秋后算賬。也不怪他們這樣想，畢竟這是有史以來頭一遭，凡人在仙門面前挺直了腰桿，沒有因?yàn)槟氂械淖锩腿滤摹?/p>

萬馬堂對柳宸鋒頗為感激，送去禮物以表謝意。柳宸鋒非但分文未取，反倒以名劍山莊的名義捐了一大筆錢，撫恤未亡人，并叮囑萬馬堂日后行事須得小心謹(jǐn)慎，切莫再與仙界結(jié)仇。萬馬堂一一應(yīng)承下來，此事便到此為止。

之后，江湖中突發(fā)的幾樁大事，都被柳宸鋒巧妙化解。不光如此，他還廣施恩澤，散財(cái)施粥，號召江湖人救扶窮苦百姓，幫他們度過饑饉寒冬。那一年的冬天，凡有江湖勢力的地方，百姓鮮少有餓死凍死的。百姓念著柳宸鋒的活命之恩，江湖人感佩他的俠義心腸，都對他刮目相看，無不心悅誠服地稱他一聲盟主。

蕭堯得知柳宸鋒所行之事，沉默良久后道：“柳宸鋒此人有慕連城之風(fēng)骨，有蘇舜卿之才謀，確實(shí)人才！可惜，不能為朕所用……”

顏槐玉呵呵陪著笑，自然地將話題岔開。慕連城是禁忌，蕭堯可以說，旁人未必能聽，更是斷斷不可談?wù)摗?/p>

隔著一堵宮墻，天香苑的梅香已沁入心脾。待入得園中，只見梅花已開滿枝杈，朵朵嬌艷，香氣更甚。

蕭堯摘下一朵把玩，輕嘆：“這天香苑的梅花再美，也美不過鳳舞山莊的梅林，那當(dāng)真是如夢似幻，天下一絕！如今，卻再也見不著了！”他將花朵拋下，踩進(jìn)泥里，自語：“只有江山永固，福壽永昌，方能看花開花敗，賞世間萬象……”

風(fēng)起，卷起白雪與落梅，在天地間結(jié)伴飛舞。有鳥聲傳來，那是梧桐在招朋引伴。這只從雛鳥時期就被蕭堯豢養(yǎng)的鳥，婉轉(zhuǎn)歌喉，似乎在呼喚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