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蕭家村還籠罩在一片灰藍色的薄霧中。
蕭伯度牽著兒子蕭云的手,沉默地走在通往縣城的土路上。九歲的蕭云低著頭,眼眶紅腫,顯然剛剛又哭過一場。他腳步沉重,每一步都像灌了鉛。父親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他冰涼的小手,傳遞著無聲的安慰和不容置疑的堅定。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上宛縣城里頗有名氣的李夫子私塾。今日,是蕭云開蒙的日子。
私塾坐落在一條相對清凈的小巷里,青磚灰瓦,門口栽著幾竿翠竹。蕭伯度將兒子送到門口,看著兒子紅腫的眼睛,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啞聲道:“進去吧……好好聽夫子的話。”
蕭云抬起頭,看著父親眼中同樣布滿的血絲和深重的疲憊,喉頭哽咽,最終只是用力點了點頭,轉身,一步一挪地走進了那扇對他而言如同命運之門的私塾大門。
私塾內,光線略暗。十幾個年齡相仿的孩童,或懵懂好奇,或緊張不安地坐在矮凳上。空氣中彌漫著新墨和舊書卷的氣息。
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的李夫子端坐堂上,目光掃過新來的學子們,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今日開蒙,首課不講識字。”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蕭云那張帶著淚痕、卻努力挺直腰板的小臉上。
“老夫只問爾等一句——”
“為何讀書?”
這簡單的問題,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蕭云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夫子說這是第一課。
錯了!
蕭云在心中無聲吶喊。
我的第一課,早已上過了!
那是在昏暗的臥房里,祖母冰冷而決絕的宣告。
那是阿弟蕭寧跪在堂屋中央,擲地有聲的誓言。
那是盧府管家帶來的、刺眼的厚禮和銀子!
那是……用“賣掉”阿弟換來的讀書機會!
這第一課,不是夫子口中的圣賢道理,而是赤裸裸的、帶著血腥味的殘酷現實!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蕭云的心上,帶來的是無盡的絕望和沉重的枷鎖!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驅散那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羞愧和痛苦。
不能哭!不能退縮!
蕭云在心中一遍遍告誡自己。
他和那些懵懂無知、可以嬉笑玩鬧的同窗不一樣!他沒有資格懈怠,沒有資格浪費一分一秒!他腳下踩著的,不是普通的青磚,而是阿弟用稚嫩的肩膀為他鋪就的、沾滿血淚的荊棘路!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挺直那小小的脊梁。他低下頭,伸出雙手,在衣襟上反復地、用力地擦拭著。仿佛要擦掉那看不見的、屬于“賣弟錢”的污穢,也擦掉心中翻騰的軟弱。
直到掌心被粗布磨得微微發紅,他才停下動作,將那雙干凈卻帶著薄繭的小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
為何讀書?
夫子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蕭云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卷嶄新的、散發著墨香的《三字經》上。書卷很大,很厚,展開來像一片浩瀚的海洋。而他,只是一個渺小的、連心愿都無處安放的稚童。
為了……不再犧牲阿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