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的圈口細細扭成柔和的麻花狀,在微弱的光線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左右各鑲嵌著兩顆小小的、顏色濃郁如凝固血液的碧玉圓粒。雖非價值連城,卻精美雅致,是這小山村里絕無僅有的貴物。
她枯瘦滿是褶皺的手指,異常輕柔地撫摸著冰涼的金玉鐲身。一個模糊的場景瞬間在她腦海閃現——紅燭高照,新婦敬茶,婆母(她的婆婆)拉著她尚且年輕光滑的手腕,將這作為嫁妝象征的金玉鐲輕輕套了上去……
那時候的手腕,白皙纖秀。
如今……
余老太太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松弛如樹皮的糙皮,眼底那點稀薄的溫情和追憶瞬間被冰冷的現實淹沒。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一片凍硬的決絕。
她扯過一塊還算干凈的布帕,將金玉手鐲仔細地擦拭了一番,動作近乎一種無言的告別。
罷了……這些年里,家底像破了洞的米袋,好東西一樣樣往外漏……這對鐲子,明知也留不住,賣……便賣了吧!一個蒼涼無奈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
里屋門吱呀一聲再次打開。
余老太太的身影出現在門框里,眼神掃過堂屋中如木偶般呆滯的眾人——兩個兒子臉色灰敗地跪著,兩個媳婦驚魂未定地垂著頭,三個孫兒則像個小小的泥塑站在院中。
“老大,老二,”余老太太的聲音異常平靜,聽不出半點波瀾,“回你們屋去,安生讀書,把功課再仔細過一遍。其余的事,不用你們操心。”
她說完,抬腳就往外走,目標明確——縣城當鋪。
“娘!”周氏再也忍不住,帶著濃重的哭腔喊道,“娘您是不是……是不是又要去當東西?!可那是兩個人頭的徭役錢!是整整十兩銀子啊!咱家……咱家這些年但凡值點錢的物件,不都被……被掏空了嗎?哪……哪還有能當十兩銀子的東西???!”這絕望的陳述,將家徒四壁的殘酷現狀血淋淋地攤開在所有人面前。
余老太太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置若罔聞。她布滿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抬起的腳堅定地邁向院門,仿佛已經踏上了那條通往斷崖的絕路。
就在這時!
心事重重的余老太太步子邁得又急又重,跨過那高矮不平的門檻時,身子一個沒穩住,猛地前傾,踉蹌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
一直緊緊盯著祖母背影、心念電轉的蕭寧,像一顆被射出的彈丸,“嗖”地竄了出去!
“祖母——小心!??!”他稚嫩的童聲帶著一種刻意的夸張驚呼劃破了凝滯的空氣,人已經像個小炮彈般沖到余老太太身旁,一雙小手用力卻恰當地攙扶住了老太太干枯的手臂!
“祖母您站好!寧哥兒扶著您!”他揚起小臉,聲音里充滿了“焦急”和“乖巧”。
手臂上傳來的支撐力道雖小,卻異常清晰。余老太太驚魂甫定,低頭看到小孫兒那雙漆黑明亮、盛滿“擔憂”的眼睛,那冰冷堅硬的心房一角,竟被猝不及防地撞開一絲縫隙,涌上一種微弱的暖流和莫大的寬慰。她下意識地嗯了一聲,沒有抽開手,反而由著這小小的身子骨充當自己瞬間不穩的拐杖。
蕭寧心中一塊巨石落地,知道計策已成!
他穩穩地扶著老太太的手臂,扭頭對著院內已被這一連串變故驚呆的家人丟下一句:“祖母腿腳不好,我扶祖母去縣城!”那語氣自然得仿佛天經地義。
不容任何人置疑,祖孫倆的身影便步履匆匆地匯入了院外崎嶇的村路。一個蒼老佝僂,步履蹣跚卻帶著一去不回的決然;一個矮小稚嫩,攙扶得異常努力,眼底卻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決斷光芒。
院內。
死寂籠罩。
過了半晌,蕭云才如夢初醒,看著空蕩蕩的院門口,傻愣愣地低喃:“阿弟……阿弟跟著祖母去縣城了……”
周氏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驚嚇、悲傷和擔憂的淚水,又氣又急,忍不住對著空氣啐了一口:“這小猢猻!平日里看他不吭聲,一聽說去縣城,跑得比兔子還快!定是眼饞縣城的熱鬧!看我……看我晚上回來不把他屁股打開花!”她只當小兒子貪玩,心中又多了幾分煩躁。
蕭伯度和蕭仲遠兩人還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看著母親和小侄子消失的方向,兩雙眼睛里只剩下死水般的哀傷與羞愧。他們枉讀圣賢書,當此家難之際,竟全靠年邁寡母押上最后尊嚴去掙扎求生,連八歲稚童都比他們有行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