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龍的意識,是從一片黏稠的、仿佛溺水般的黑暗深處,一點點掙扎著浮上來的。
最先感知到的不是光線,而是聲音。
一種持續的、低沉的嗡鳴在顱骨深處回蕩,如同遠方永不疲倦的引擎。
接著,是嗅覺。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如同冰冷的水銀,強行灌入鼻腔,試圖驅散某種更深邃、更頑固的味道——
那是硝煙、焦糊皮肉、金屬銹蝕以及……
死亡,混合在一起后沉淀下來的,戰爭本身的氣息。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鐵閘。
他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將它們艱難地掀起一道縫隙。
模糊的視野緩慢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斑駁、泛黃的天花板,幾道巨大的裂縫猙獰地蔓延著,邊緣懸掛著搖搖欲墜的石灰碎屑。
一盞蒙著厚厚灰塵的舊式日光燈管,發出昏黃、不穩定、還帶著電流雜音的光線,是這方空間里唯一的光源。
空氣冰冷而滯重,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隱的悶痛。
戰地醫院。
而且,顯然是臨時征用的。
他認出了這種典型的、帶有前南斯拉夫時期粗糲實用風格的建筑輪廓,高高的窗戶被木板和沙袋封堵了大半,只留下狹窄的縫隙。
窗外,不再是斯梅代雷沃城南那地獄般的廢墟景象,但沉悶如滾雷的炮擊聲依舊隱隱傳來,每一次爆炸都讓身下簡陋的鐵架病床微微震顫,震得床腳摩擦著粗糙的水泥地面,發出刺耳的呻吟。
他轉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骨骼發出“咔吧”的輕響,目光掃過床邊。
旁邊的病床上,空著。
被褥凌亂地掀開,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
但床頭懸掛著的那個簡陋的塑料病歷夾,卻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刺痛了他的眼睛。
病歷夾上潦草地寫著:
姓名:大衛·菲萊爾
診斷:左側胸壁貫通傷(金屬異物殘留),肩胛骨粉碎性骨折,開放性氣胸,重度失血性休克術后……
處置:緊急轉院-北馬其頓共和國,斯科普里聯合軍事總醫院(后方創傷中心)
“醒了?”
一個略顯疲憊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威龍猛地側過頭。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沾著點點暗褐色污漬的軍醫官罩袍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張搖晃的木桌前,就著那盞昏黃的燈光,伏案疾書。
他鼻梁上架著厚厚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下巴上是沒刮干凈的胡茬。
他手中的筆沒有停,筆尖在粗糙的紙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