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孫啊。”王鶯鶯手動了動,劉十三深呼吸,彎腰,臉貼著她的臉。
王鶯鶯說:“我的孫媳婦呢?”
王鶯鶯沒頭沒腦冒出這一句,劉十三一愣,旁邊程霜一直聽著,這時候握住王鶯鶯的手:“我也在呢。”
王鶯鶯轉(zhuǎn)動眼珠,看著兩個年輕人,說:“你們結(jié)婚嗎?”
程霜說:“結(jié)的。”
老太太說:“什么時候?”
程霜說:“馬上。”
王鶯鶯笑了,笑意只回蕩在眼里。她松開劉十三的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支錄音筆。她遞不動,攥著錄音筆,擱在床邊。
王鶯鶯仿佛很累很累,咕噥出最后一句:“十三,小霜,你們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漂漂亮亮的。”
然后她閉上了眼睛。屋內(nèi)哭聲四起,一名和尚雙手合十,掌中夾著念珠,快速念起經(jīng)文。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帝,阿彌利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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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鶯鶯臘月二十三走了,云邊鎮(zhèn)已經(jīng)滿滿過年的氣息。賣場放著《恭喜恭喜你》,街角孩童炸起零散的爆竹聲,人們身上的衣服越來越鮮艷,年輕人陸續(xù)返鄉(xiāng),笑容洋溢在每一張面孔上。
臘月二十四葬禮,和王鶯鶯有交情的,都來幫忙,人依舊少,快過年了,普通人還是害怕晦氣。劉十三拒絕了一切儀式,他只想讓王鶯鶯好好躺著,好好休息,好好在這個院子里,能平靜地度過最后一夜。
臘月二十五火化,劉十三心中空空蕩蕩,一絲裂痕悄悄升起,疼得渾身都麻木了。但他沒有哭,他和程霜忙所有的事情,他要挺住,不然王鶯鶯會罵他。他甚至忘記了,程霜也沒經(jīng)歷過,女孩戴著黑袖章,咬著牙和他一起撐著。
臘月二十六夜里,飄起細(xì)密的雪花,清晨白了連綿的山峰,街道滿布腳印。除了超市,只剩賣兔子燈的、爆竹店和臘貨鋪子營業(yè)。家家戶戶開了自釀的米酒,隨便一個窗戶,都會飄出來蒸汽和腌菜肉絲包子的香味。小雪帶點冰珠,和著人們的歡聲笑語,在小鎮(zhèn)飄了一天。
臘月二十九小年夜,程霜掀開劉十三家門口的白布幡,屋檐掛著白條,滿院子的雪沒鏟,眼內(nèi)全是一片白。正屋門檻后,花圈靠著臺子,桌臺上擺一幅老太太的黑白遺像,哪怕這幾天日日相見,她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明天除夕,也是王鶯鶯的頭七。《天氣預(yù)報》說,晚上暴雪,上山的路政府用護(hù)欄封了。但劉十三一聲不吭,小心翼翼整理燈籠,萬一哪支蠟燭沒有芯子,點不著。
雪太大,上不了山,掛不了燈。程霜知道,但沒有勸他,無聲地蹲在他身邊,跟著整理燈籠。天黑后,程霜沒走,和劉十三一起,肩并肩坐在靈堂前,守好最后一夜。
后半夜,程霜頭耷拉在門框上,被凍醒,她起身,腿腳一陣酸,走到院子,一抬頭,鵝毛大雪撲落,燈光中翻飛不歇,跌在身上也不融化。
劉十三坐在桃樹下,默不作聲,全身是雪,頭發(fā)衣服白了,不知道已經(jīng)多久。
程霜坐到他身邊,沒有伸手去替他拍掉雪花,默默守著,讓夜空無數(shù)潔白不知疲倦地墜落。
慢慢地,院子里的兩個人,變成雪人。
年三十,大雪封山,不能給王鶯鶯點燈,鎮(zhèn)上的人陸續(xù)冒雪而來,靈堂前鞠躬。劉十三和程霜一一回禮,送走大家。下午兩三點,就沒人來了,畢竟是除夕,盡早表了禮,還要過年。
黃昏時分,天就黑了。路燈打亮飛舞的雪花,爆竹震天響。小孩子成群結(jié)隊,提著花燈,到處拜年,到誰家喊一聲新年好,就收到一個紅包。歡笑聲,勸酒聲,闔家團(tuán)圓有說不完的話,匯聚成河,流淌在云邊鎮(zhèn)的街道。河流繞開一個院落,院內(nèi)白素在寒風(fēng)中擺動。
劉十三輕輕抱住程霜,說:“謝謝,羅老師會等你的,總得回去吃個年夜飯。”
程霜搖頭:“她說讓我看著你,我不走,怕你犯傻。”
劉十三勉強(qiáng)扯下嘴角,說:“怕我去點燈?不可能的,封路了,這么多燈籠,我一個人怎么掛。”
程霜認(rèn)真地說:“如果你要去,我陪你。”她鼻子凍得通紅,昨夜雪中坐了半宿,渾身shi了,也沒回去換衣服,白天一個一個鞠躬回禮,這會兒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
劉十三說:“會感冒的,你回去洗個熱水澡,我就在這兒,不走。等你來了,我們一起把燈籠掛院子里。王鶯鶯那么厲害,看得見的。”
程霜哆嗦著往掌心呵了口氣,點頭說:“好,那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