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一飄,春天不容置疑地到來。不管什么乍暖還寒,柳絮就是飄了,飄遍云邊鎮。人們放下去歲的哀愁喜悅,告訴自己,新的一年真正開始。
鶯鶯小賣部也沒凝固在冬天,暖風執意吹拂,把嫩葉的影子吹上雪白的墻壁,吹開了桃花。第一朵花苞冒出來的夜晚,樹下的劉十三打開那支錄音筆。
“喂?喂?”
王鶯鶯的聲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試著:“十三???”
他回答:“嗯?!狈路鹜馄耪驹诿媲案f話。
錄音筆的聲音很清晰。
十三,外婆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怕你不自在,就錄下來了。等我走了,你自己一個人聽。那,如果有一天你媽回來,我是等不到了,但萬一她肯回來,你碰到的話,幫我跟她說,我不怨她,讓她別太難過,她永遠是我的女兒,我永遠都盼著她好。
她去哪兒,嫁到再遠的地方,回不回來,都是我的女兒。
記住啦,別瞎講八道,你媽不容易,別怪她。她走那天,我在樹底下埋了一壇酒,等她回來,你陪她喝,就當我陪她喝的。
還有啊,老李的鐘表鋪,我賣了。錢匯過去,老李不肯收。他說,給云邊鎮小學的學生買保險,住在小鎮二十多年,人走了,留點印子吧,為鎮上小孩做點事情。我不會搞你那些單子,存折在床頭柜,如果你有空,去幫老李填一填。兔崽子,別亂花,不然揍死你。
還有什么來著,哎,差不多了,怎么關掉啊這個東西……
錄音筆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嘀地一響,雜音戛然而止。
劉十三仰起頭,三月的星空清澈。望著星群隱去,薄云漸亮,他站了整個晚上。那天之后,桃花紛紛鉆出來,長大,花萼綻裂,花瓣細細伸展鋪開,薄薄地晃成一片粉紅。
連續一周,程霜拿來學生資料,劉十三默默填著單子。兒童意外險不貴,每份兩百多,老李頭的錢足夠交三年。八百多份了,不知不覺離一千份已經不遠,但劉十三并不惦記。這些是一個老人對這片土地的心意,他留給住了二十多年的這座山間小鎮。有一天,劉十三發現,工作群里侯經理不見了。侯經理離職還是調職,他沒問,那個賭約在他心中,早就不復存在。一筆筆努力談下來的單子,發往公司,他已經正常地領著工資。
6
三月底,花瓣憑借自身微小的重力落下,打著旋,悠悠地墜到地面,積成一層粉紅色。
程霜帶了份早飯,燉蛋、速凍水餃、一個洗干凈的蘋果。她照常把飯盒遞給劉十三,腳步卻沒離開。
程霜說:“跟你講點事,怕以后沒機會。喂,認真點,背下來,不許忘記?!?/p>
她自顧自地說:“十一歲那年,爸媽決定搬去新加坡,他們說機會再渺茫,也要試試看。我不愿意去,寫了張字條,說對不起,讓他們再生個活潑健康的孩子?!?/p>
劉十三扭轉頭,看見女孩頭發上飄下幾片桃花瓣。
“小姨跟我關系好,我自己坐車逃過來,遇見你。云邊鎮多好啊,那么溫柔那么美,數不清的蜻蜓、螢火蟲,山上還能采到菌子。喂,你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在想牡丹!”
劉十三一怔,牡丹?這名字陌生起來了,他呆住,以為刻骨銘心永世不忘的人,已經不再記起。
上次想念牡丹是什么時候?不知道了,也許是他賣完保險累得倒頭就睡那天,也許是毛婷婷結婚那天,也許是擔心王鶯鶯太難受,輾轉難眠那天。
他忘記牡丹,忘記的天數多了,再度加載記憶,連她長什么樣都有點模糊。原來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般深情,也不如自己所想般頹廢,真正的劉十三,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程霜冷哼一聲:“其實我覺得,云邊鎮最好的是你。那時候,你傻不拉嘰給我帶東西,我起早一睜眼,想,劉十三這個傻蛋今天會帶什么?你這么笨,只有我能欺負,別人都不行。后來,爸媽給小姨打電話,我接了,我媽哭著說,她對不起我,沒給我健康的身體,她求我回去,說有一點希望也要堅持。我想,那試試,只要我活著一天,他們就還有幸福。”
程霜嘻嘻一笑:“我很早熟吧?”
劉十三笑不出來,他板著臉:“說慢點,我怕背不住。”
程霜白他一眼:“我去了新加坡,做檢查,等報告,做手術,再復查。一年又一年,待的地方只有醫院和家。我說就算死,也不能當個文盲死了,于是爸爸請了家教。做作業的時候,我想著,你是不是上初中了,是不是上高中了,有沒有遇到野蠻的女孩子,還記不記得我?”
她悠悠地說:“我居然活著,一直活著。二十歲那年,媽媽跟我開玩笑,介紹男孩子給我。我想,自己永遠不知道能否有明天,突然死了,男孩子豈非很傷心?那我多么對不起他?!?/p>
瞥了眼傻看著她的劉十三,她嘿嘿一笑:“我想來想去,要是我的男朋友是你,那就不會覺得對不起了。然后呢,二十歲生日前,我又溜出去了。
“你的地址,小姨告訴我的。誰知道啊,我帶上所有積蓄,漂洋過海去看你,跑到你上大學的城市,你居然真的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