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十三寫的正楷,橫平豎直。小學(xué)起,他的本子上字字端正,行列整齊,深思熟慮才落筆,并不允許自己用涂改液。因為字里行間,如雕如刻,全部是他不可動搖的目標(biāo),全部都得做到。哪怕后來他明白,那不叫目標(biāo),叫愿望,對永遠(yuǎn)弱小的他來說,更應(yīng)該叫幻想。
劉十三在考卷上寫了一行字,正楷,橫平豎直:加油!我會順利通過考試!我會找到工作!擁有未來!剛寫下的字就立刻模糊,是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
他很加油,加到爆倉。他也不想要這樣的人生。倒霉,無能,卑微,還窩囊地哭。不能哭,他忍住眼淚,憋回嗓子,發(fā)出了更奇怪的哽咽。
像熱帶雨林里,奇形怪狀的鳥的叫聲。
監(jiān)考老師詫異地問:“你還好吧?”
劉十三很好啊。他這么多年,能面對從小到大的憐憫。能面對不斷的失去。能面對喜歡什么,什么就會離開。他靠一本寫滿幻想的筆記本,去習(xí)慣痛苦。
劉十三說:“沒事,我很好。”
說完他猛地站起來,盯著他看的補(bǔ)考同學(xué)們嚇了一跳,椅子一齊發(fā)出挪動的吱呀聲。他們終生難忘這個場景,鼻青臉腫的劉十三站在考場中間,以眾生不知道的原因,用盡全身力氣大哭。劉十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手里依然緊緊攥著一支筆。
考場的人不知所措。劉十三想,悲傷有盡頭的話,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差不多了吧,從今往后也不會有更慘的事了吧,那么一次性流完眼淚,以后不要再這樣了。
他一邊哭號,一邊大喊:“我很好,我會好得不得了!我會重新做人!絕對不會再失敗了!”
監(jiān)考老師實在沒想到,會迎來這么激烈的回答。
劉十三淚水滂沱,大喊:“我很好,我會好得不得了!我會重新做人!絕對不會再失敗了!”
監(jiān)考老師驚恐地說:“好的,我知道了?!?/p>
6
遠(yuǎn)處程霜跟智哥喝著奶茶,忽見考場外的那棵樹上,鳥雀轟然炸起。
智哥說:“你還擔(dān)心嗎?”
程霜說:“怕他想不開,萬一死了呢。”
智哥說:“哪兒有這么容易死?!?/p>
程霜說:“對有些人來說,找死輕而易舉。我有個遠(yuǎn)房姑父,跟老丈人吵架,打牌一看三四五六八,腦溢血,死了。”智哥驚奇地說:“你講話好像北歐電影,雖然劉十三喜歡哭,但越哭越堅強(qiáng)。”
程霜從背包里掏掏,掏出一堆藥瓶,并排擺在石桌上,每瓶倒出幾顆,變成手心一大把。在智哥震撼的注視下,一口塞進(jìn)嘴巴,仰著脖子用整杯奶茶灌了下去,咽得無比艱辛。
智哥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這是吃藥?”
程霜說:“對啊,抗癌藥?!?/p>
智哥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啥……抗啥……”
程霜咂咂嘴巴,打了個嗝,說:“吃飽了。小時候查出來的,醫(yī)生說我只能活一年,結(jié)果我活到現(xiàn)在?!?/p>
智哥接不上話,大腦處于當(dāng)機(jī),傻不楞登望著笑嘻嘻的女孩。
她說:“本來在旅游,誰想到會碰見十三,哈哈哈哈。對了,我要走了,你替我轉(zhuǎn)交個東西給他。”
望著呆若木雞的智哥,她眨巴眨巴眼睛,說:“你是不是想問我,還能活多久?”
智哥語無倫次地?fù)u頭:“不是不是……”
她說:“反正我不知道??赡苊魈炀推徒至??!?/p>
雪停了,雨也停了,冬日的陽光并不溫暖,平穩(wěn)又均勻,但陽光里程霜的笑臉那么熱烈,她說:“我就不死,怎么樣,很了不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