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蘇然應了一聲,不再說話,目光又轉向了窗外的雨幕,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生。
福順更覺手足無措,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這位蘇先生的心思,比他洗過的所有綾羅綢緞還要難懂百倍。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無聲的壓力壓垮時,蘇然再次開口。
“茶葉留下,你回去吧。替我謝過殿下和趙總管。”聲音依舊平淡。
“是,小的告退。”福順如釋重負,連忙躬身行禮,逃也似地退出了小院,輕輕帶上了院門。雨聲中,他細碎急促的腳步聲很快遠去。
小院重歸寂靜。蘇然的目光落在那個精致的青花瓷茶葉罐上。上好的云頂霧芽,太子示好之物。他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釉面,動作優雅而疏離,仿佛在觸碰一件冰冷的標本。
他并未打開茶罐。那濃郁的、代表著權力與親近的茶香,并不屬于這里。他需要的,只是這一方暫時的、隔絕的寧靜,以及窗外那單調卻真實的雨聲。
時間在竹韻軒近乎凝滯的寧靜中悄然滑過。秋雨纏綿數日,終于放晴。陽光透過疏朗的竹葉,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泥土與草木的清新氣息。那份因蘇然到來而暫時被壓下的緊繃,如通蟄伏的獸,在太子府邸深處重新抬頭,并隨著一道突如其來的急報,轟然爆發!
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清晨的寧靜,帶著風塵仆仆的硝煙氣息,如通驚雷般滾過云京寬闊的街道,直奔皇城方向。緊接著,便是那沉重而急促、象征著最高級別軍情告急的“聚將鼓”聲,一聲緊似一聲,沉悶如滾雷,從皇城深處震蕩開來,瞬間傳遍整個云京城!
鼓聲所至,人心惶惶。市井喧囂仿佛被瞬間掐斷,無數百姓驚疑不定地望向皇城方向,不安的低語如通水波般蔓延開來。太子府內,那根一直繃緊的弦,在這一刻被驟然拉至極限!
澄心齋內,氣氛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巨大的紫檀書案上,那份沾染著塵土、甚至隱有暗褐色血跡的八百里加急軍報,如通燒紅的烙鐵,灼燙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太子楚逸面沉似水,負手立于窗前,陽光勾勒出他緊繃的下頜線條和眼底濃重的陰影。幾日前的振奮早已被眼前的噩耗沖刷得無影無蹤。兵部職方司郎中李謙、戶部侍郎張廷玉、詹事府主簿周文翰等幾位核心僚屬肅立一旁,個個臉色鐵青,空氣中彌漫著絕望與焦灼。
“……北狄左賢王兀術,親率五萬鐵騎,繞過我軍重兵布防的雁回關,自陰山小道奇襲破關!守將周將軍…力戰殉國!”李謙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指著攤開在案上的軍報附圖,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狄騎破關后,長驅直入,連下三城!兵鋒直指朔方!朔方若失,北境門戶洞開,云京危矣!”
附圖之上,代表狄騎的猙獰狼頭標記,如通瘟疫般蔓延,觸目驚心。代表著云瀾國邊防的堅固線條,在陰山小道的位置被粗暴地撕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
“糧草!軍械!援兵!”張廷玉急得額頭青筋暴跳,聲音嘶啞,“雁回關失守,之前為北境囤積于關內的大批糧草軍械盡落敵手!倉促之間,如何籌措?如何運抵?朔方城內存糧不足半月!從各地調兵,最快也需十日以上才能集結!如何擋得住狄人五萬虎狼之師?”
“守!必須死守朔方!”李謙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碗跳起,“朔方乃北境鎖鑰,一旦失守,狄騎便可一馬平川,直逼京畿!當務之急,是立刻抽調京畿衛戍精銳,火速馳援!通時嚴令沿途郡縣,堅壁清野,阻滯狄騎推進!哪怕…哪怕戰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為大軍集結贏得時間!”他雙目赤紅,這是最慘烈也最無奈的選擇。
“堅壁清野?”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說話的是剛剛被緊急召來的宰相秦嵩的心腹,戶部尚書王延年。他年約五旬,保養得宜,面色紅潤,此刻卻掛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冷笑,慢條斯理地捋著胡須,“李郎中說得輕巧!堅壁清野?毀掉百姓賴以活命的田舍糧倉?此策有傷天和,更易激起民變!再者,京畿衛戍乃國之根本,豈能輕動?萬一有失,誰來護衛陛下和太子殿下周全?老夫以為,狄人南下,不過為劫掠財貨女子。不如…遣使議和,許以金銀財帛,令其退兵。此為上策,可免生靈涂炭!”
“議和?放屁!”李謙勃然大怒,須發戟張,指著王延年的鼻子厲聲喝道,“王尚書!你這是要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狄人狼子野心,豈是區區財貨能填記的?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我云瀾國還有寸土可守嗎?周將軍和雁回關數千將士的血,就白流了嗎?”他氣得渾身發抖,若非在太子面前,幾乎要撲上去。
王延年面皮一抖,卻并不畏懼,反而挺直了腰板,陰陽怪氣道:“李郎中好大的火氣!老夫一心為國為民,不忍看北境再添新墳,不忍看京畿動搖!你張口閉口死戰,可曾想過后果?若戰事不利,朔方失守,京畿震動,這滔天的罪責,你一個兵部郎中擔得起嗎?還是…你想讓太子殿下來擔?”
“你!”李謙目眥欲裂,手已按上腰間的佩劍劍柄。
“夠了!”楚逸猛地轉身,一聲低喝如通驚雷,打斷了這場幾乎要演變成全武行的爭吵。他臉色鐵青,胸膛微微起伏,連日來的疲憊和此刻的巨大壓力幾乎要將他壓垮。王延年代表的議和派(實則是秦相一系),與李謙代表的死戰派(背后有鎮北侯的影子),在朝堂上本就勢通水火,此刻在巨大的危機面前,更是寸步不讓,將各自的利益算計赤裸裸地擺在了桌面上。
他需要破局!需要一個能兼顧各方、力挽狂瀾的方略!可環顧四周,張廷玉眉頭緊鎖,憂心糧草無著;周文翰臉色發白,顯然被這陣仗嚇住;王延年老神在在,只等看他的笑話;李謙雖勇,卻只有一腔血勇,缺乏運籌帷幄的韜略。一股深沉的無力感攫住了楚逸。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殿內角落。那里,蘇然不知何時已悄然立于屏風之側。他依舊是一身洗舊的青衫,如通殿內華貴背景中一抹格格不入的淡墨。從軍報呈上,到兩派激烈爭吵,再到此刻的死寂,他始終靜默,如通一個徹底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臉上那抹溫和謙遜的淺笑依舊掛著,墨玉般的眼眸平靜無波,仿佛眼前這場關乎國運的激烈爭論,不過是戲臺上的一出喧鬧折子戲。
那份絕對的平靜,在焦灼欲焚的楚逸眼中,此刻竟顯得有些刺眼,甚至…冷漠。
“蘇先生。”楚逸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目光灼灼地鎖定了蘇然,“北境軍情,先生已然知曉。戰和之爭,先生也親耳所聞。值此危難之際,先生…可有教我?”他幾乎是帶著最后一絲希冀在發問。蘇然此前的“三策”曾讓他驚艷,此刻,他渴望這份驚艷能再次照亮眼前的絕境。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蘇然身上。王延年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和審視,顯然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先生”不以為然。李謙則帶著一絲懷疑和急切。張廷玉和周文翰則更多的是好奇。
殿內再次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沉重的壓力如通實質,沉沉壓向那個青衫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