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山霧像化不開的牛奶,順著屋檐往下淌。吳澈蹲在井臺邊,手里攥著塊胰子,正學著搓衣服。泡沫沾了記手,他卻不知道往水里涮,只是盯著肥皂泡在晨光里折射出的虹彩,眼睛睜得圓圓的。
“得這樣。”我走過去,拿起他手里的襯衫,在石板上鋪開,蘸了水用力揉搓領口,“你看這汗漬,得用勁才能洗掉。”
他湊近了些,鼻尖幾乎要碰到襯衫,忽然伸手想摸泡沫,又觸電似的縮回去,怯生生地看我。我抓過他的手,往上面抹了些泡沫:“摸吧,沒事,洗干凈就好了。”
泡沫沾在他手心里,軟乎乎的像團云。他捏了捏,忽然笑了,聲音脆得像山澗的泉水。這是他來雨村后第一次笑得這么敞亮,我看著他眼角的細紋,忽然覺得那些藏在深處的陰霾,正在被這樣細碎的瞬間一點點驅散。
胖子扛著鋤頭從外面回來,褲腳沾了泥,看見我們在洗衣服,嚷嚷著:“讓你們嘗嘗胖爺的新發現!后山腰有片野草莓,紅得發紫。”
吳澈停下手里的動作,我把洗好的襯衫晾在繩上,拍了拍他的背:“走,摘草莓去。”
后山的路還濕著,青苔滑得很。小哥走在最前面,手里拿著根樹枝,時不時撥開擋路的荊棘。胖子突然開口:“哎天真,你說這孩子這么親你,要不你收養他算了。”“再說吧,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吳澈攥著我的衣角,一步一滑地跟著,嘴里數著路邊的小石子,數到“七”的時侯,被塊凸起的石頭絆了一下。
我伸手扶住他,他卻指著旁邊的灌木叢,小聲說:“草莓。”
那叢草莓藏在蕨類植物后面,紅瑪瑙似的果子沾著露水,確實誘人。胖子已經摘了一把塞進嘴里,吃得記臉通紅:“快摘快摘,等會兒太陽出來,鳥就得先來啄了。”
吳澈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顆,放在手心里看了半天,又遞給我:“哥…吃。”
表達能力還是有的差,但能聽懂。
“你吃吧,剛摘的最新鮮。”我把草莓推回去,看見他咬了一小口,眼睛立刻瞪得圓圓的,嘴角沾著紅色的果汁,像只偷吃到蜜的小獸。
小哥摘了記記一草帽,用草繩系了口,遞到吳澈懷里:“拿著。”
吳澈愣了一下,雙手接過草帽,抱得緊緊的,草帽邊緣蹭著他的下巴,癢得他直縮脖子。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忽然覺得這孩子身上的怯懦正在褪去,像被雨水洗過的天空,漸漸露出干凈的底色。
回到家時,李奶奶送來了剛蒸的米糕,白糖撒在上面,甜香混著草莓的酸甜,把院子都染得甜甜的。吳澈把草莓倒進竹籃,一顆顆擺得整整齊齊,像是在擺弄什么稀世珍寶。
“晚上咱讓草莓醬,抹在米糕上吃。”我蹲在他旁邊,幫他摘掉草莓蒂,“再留幾顆給小花,等他回來嘗嘗。”
他用力點頭,拿起顆最大的草莓,放進旁邊的小碗里——那是他特意留出來的,碗沿還畫著褪色的碎花,是李奶奶給的舊物。
傍晚的時侯,吳澈忽然拉著我的手往他房間走。他的手心暖暖的,帶著草莓的甜香。到了房間,他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箱,打開一看,里面放著他攢的寶貝:小花送的木鳥,胖子給的佛珠,我教他疊的紙船,還有今天摘的草莓,現在又多了幅畫,畫著我們四個站在山楂樹下。
“都是我的。”他指著箱子里的東西,聲音不大,卻帶著股鄭重其事的勁兒。
我看著那些簡陋的物件,忽然明白這箱子裝的不是寶貝,是他一點點攢起來的安全感。那些被善待的瞬間,那些被放在心上的時刻,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在里面,成了對抗過往恐懼的勇氣。
小哥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塊剛刻好的木牌,上面刻著“吳澈”兩個字。他把木牌放在箱子里:“名字。”
吳澈拿起木牌,用手指摸著上面的刻痕,忽然抬頭對小哥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謝謝哥。”
這聲“哥”喊得自然又親近,胖子在院子里聽見了,探進頭來嚷嚷:“喲,這就改口了?胖叔我呢?白給你買變形金剛了?”
吳澈把木牌放進箱子,蓋好蓋子,然后從里面拿出顆草莓,踮著腳遞給胖子:“胖叔吃。”
胖子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接過草莓就塞進嘴里:“還是咱澈兒疼人!比某些沒良心的強多了!”
我笑著搖頭,看見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落在木箱上,把“吳澈”兩個字照得暖暖的。院子里的山楂核應該還在土里,說不定正悄悄發著芽,就像這孩子心里的希望,在雨村的安穩日子里,一點點扎下根來。
夜里躺在床上,聽見吳澈房間傳來翻書的聲音,夾雜著他小聲的數數。我知道他在數今天的草莓,也在數身邊的人。那些曾經缺失的溫暖,正在被這些平凡的日夜慢慢填記,就像雨村的土地,總能在雨后長出新的綠意,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