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調(diào)很平靜,陸沉卻能聽出那抹浸入骨髓的沉痛和屈辱。
他只能寬慰道:“人為刀俎,世叔不必太過自責(zé)。”
“旁人都以為我是為全族上千口人的生死考慮,因而忍辱負(fù)重屈身于敵,再加上如今我?guī)е迦藦木傲松砩贤谙乱淮髩K血肉,說不定千百年后的史書上,會有幾句話夸贊我乃是大勇大義之人。”
王安自嘲一笑,抬眼望著陸沉,嘆道:“當(dāng)那名景軍武將提著血淋淋的長刀來到我面前,恐懼瞬間爬滿我的內(nèi)心,那一刻我想的不是族人的生死,不是大齊的存亡,更不是后人會如何評價我,腦海中其實只有一個念頭,我不想死。”
陸沉怔住。
他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坦誠。
王安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幽幽道:“其實我若不說,這世上也沒有多少人知道,當(dāng)年在翟林縣城里面對景軍刀鋒卑躬屈膝的三旬男子,他腦海里沒有太多想法,只是怕死而已。后來的事情如你所知,景廉人需要翟林王氏這塊招牌安撫人心,景帝和慶聿恭需要我這個傀儡穩(wěn)定局勢,于是我入燕國朝廷為官,并且官職越來越高,最后成為百官之首的宰相。”
“然而我依舊忘不掉那一天,忘不掉先父死在我眼前的景象。無數(shù)次午夜夢中驚醒,皆因夢中那片血淋淋的景象,說明王安仲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于是我心里的愧疚和自責(zé)越來越重,我不想一輩子活在噩夢之中,可是景軍那般強盛,大齊又偏安一隅無力北上,我只能繼續(xù)給景廉人當(dāng)狗,由著他們呼來喝去,直到——”
說到這兒,王安微微一頓,面上浮現(xiàn)一抹復(fù)雜的情緒,看著陸沉說道:“直到廣陵之戰(zhàn),景軍在廣陵城外死傷慘重,又有青峽之戰(zhàn),榮國公殲滅燕景聯(lián)軍數(shù)萬人。再到你嶄露頭角,靖州和淮州兩軍聯(lián)手,在沫陽路打出幾場大勝,局勢終于發(fā)生了變化。”
陸沉點頭道:“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世叔便有了撥亂反正的打算?”
“是的。”
王安感慨道:“其實我一開始不知該從何處入手,一方面擔(dān)心大齊天子不會接納王家,另一方面也害怕會被你們反手賣給慶聿恭,故而始終遲疑不定。直到我得知王駿那孩子在你手下做事,他和初瓏從小親近,這才有了一些思路。”
陸沉心中一動,腦海中浮現(xiàn)當(dāng)初在旬陽城的見聞,便試探性地說道:“十年前王紹那一支離開故土遷到南方旬陽,這應(yīng)該也是世叔的手筆?”
王安早就見識過陸沉敏捷的思維,此刻不禁贊道:“郡公思緒如電,令人嘆服。”
陸沉微笑著搖搖頭,道:“終究比不上世叔深謀遠(yuǎn)慮,十步一算。”
在這個時代,宗族對一般人的約束力超乎尋常,如果沒有王安點頭同意,王紹一家想脫離本宗極其困難。
讓這個分支搬遷到南方距離大齊更近的地方,王安的心思不言自明,由此可知他方才所言并非虛假。
他做不到刀斧加身而心志不移,但他知道那樣做愧對父輩,一心想著彌補和修正當(dāng)年的軟弱,所以才會在很久之前布下伏手。
“郡公謬贊,愧不敢當(dāng)。”
王安略顯慶幸地說道:“只能說上蒼垂憐,初瓏這孩子勇于擔(dān)當(dāng),以柔弱之身撐起王家的命運。”
后面的事情不必贅述,都是陸沉的親身經(jīng)歷。
他想起那位內(nèi)秀的女子,不由得放緩語氣道:“王姑娘確實很不容易。”
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這句話便是在王家人面前做了一個保證。
王安對此心知肚明,神色愈發(fā)親近地說道:“她不僅幫王家洗刷了叛國的恥辱和罪名,也讓我終于能夠卸下心中的罪惡感。她對翟林王氏沒有任何虧欠,反倒是王家欠她良多。作為翟林王氏的家主,以及她的親叔叔,我只希望她將來能夠一生平安喜樂,別無他求。”
姑且不論他這番話有幾分真心,至少他隱晦地向陸沉表明一件事。
王家可以成為陸沉的助力,為他的事業(yè)添磚加瓦,但是不會依仗王初瓏的身份在暗地里攪動風(fēng)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