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入京的時候,在參加大朝會之際遠遠看過一眼,時任南衙大將軍的李景達意氣風發,以至于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年紀。
今日細細一瞧,陸沉才發現這位前任大都督眼角皺紋深沉,蒼老之態顯露無疑。
“人老便得服老,否則是自尋煩惱。”
李景達貌似豁達地笑了笑,只是這笑容中依然有幾分悵惘之意。
陸沉順勢問道:“這便是李大人去年一系列決斷的根源所在?”
這其實是他很感興趣的問題。
先帝讓李景達擔任定州大都督,一方面是源于朝廷中樞的爭斗,另一方面則是希望他能擔起過渡的職責。為了避免李景達一意孤行,先帝做了兩手準備,讓許佐出任首位邊軍監軍,同時命蕭望之在關鍵時刻統領軍權。
然而世事變幻莫測,尤其是在戰場之上,當雍丘成為最終決戰場所時,蕭望之只能將定州軍權交給李景達。
誰都沒有想到李景達會那般穩健,更沒人能猜到在七星軍騎兵陷入絕境的時候,是一直被人輕視的李景達做出救援的決斷。
這件事的影響極其深遠,如果李景達沒有及時出手,七星軍肯定會死傷慘重,王安一行人無法得到接應,甚至有可能影響到雍丘之戰的結局。
陸沉一直記著這件事,所以當李宗本詢問他如何安置李景達,他毫不猶豫地支持對方返京擔任軍務大臣。
李景達微微一笑,搖頭道:“不瞞公爺,初臨定州的時候,下官心里頗為郁卒,因為這定州各部兵馬心里只認一個陸字。尤其是像宋世飛這等悍將,莫看他嘴上一口一個大都督,實則根本不把李某人當回事。下官自然不忿,心想難道就只有你們能夠建功立業?當時下官恨不能親自領兵上陣,將景軍殺得丟盔棄甲,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定州大都督。”
陸沉溫言道:“這是人之常情。”
“戰事爆發之后,定州北線和西線相繼吃緊,慶聿恭麾下的精銳攻勢如潮,下官身為定州大都督,竟然緊張到雙手發抖的地步。好不容易抗住敵軍的初期攻勢,沒過多久靖州傳來軍報,原來慶聿恭真正的目標是靖州邊境,他在定州鋪開的攻勢只是虛招而已。”
李景達頓了頓,喟然道:“僅僅是虛招而已,下官便已嚇得夜不能寐。”
陸沉此刻不知該如何接過話頭,畢竟他從未有過類似的感受,或許是兩世從軍養成的堅韌神經,他確實無法體會李景達那種忐忑不安的心境。
好在李景達并未奢望他的寬慰,他今日只想傾訴一二,于是接著說道:“下官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景軍那個名叫謀良虎的武將又領兵沖入雷澤平原,直指汝陰城側后方。下官雖然意識到不妥,卻再次低估了慶聿恭的手段,雖然最后擊潰那支軍隊,卻被慶聿恭親自領兵攻破定風道。再之后,定州北部陷落,無數大齊子民淪陷于景軍鐵騎的蹂躪。”
他臉上泛起深重的愧疚,微微低下了頭。
陸沉見狀便說道:“戰場上勝負難料,李大人何必太過自責?”
“因為下官一睜開眼就能看到無數兒郎赴死。”
李景達語調沉痛,低聲道:“公爺或許不知,在景軍侵占定州北部之后,敵人和我軍在積善屯一帶展開數月的反復爭奪。一處殘破的寨子,今日豎著我軍的旗幟,明日便落入景軍之手,如此周而復始,慘烈難言。那個時候榮國公已經接過指揮大權,下官在旁看著,不止一次想過若是下官初期做得好一些,那些將士又何至于用血肉之軀抵擋景軍?”
陸沉不禁輕輕一嘆,現在他已經大概弄清楚李景達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