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想做但是又不敢做的事情?
他神情復雜地望著對面的中年男人,緩緩道:“蕭叔也曾想過為楊大帥報仇?”
蕭望之將火鉗放到一旁,再度拿起茶盞飲了一口,仿佛是在醞釀某種勇氣。
“大帥將我攆到淮州的時候,我心里很煩悶很不理解,因為那個時候的淮州屬于后方,真正的戰場在北邊的涇河防線。后來,也就是元康七年,大帥被召回河洛城,緊接著便是下獄拷打,三天后他撒手人寰。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急促,我們想救援都來不及。”
聽著蕭望之沉郁的語調,陸沉微微頷首,他當然能夠理解這種無奈又悲憤的心情。
“從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我們這群受過大帥提攜的武將過得很艱難,有人被余波殃及牽連,有人郁郁寡歡心灰意冷,也有人自暴自棄冷眼旁觀,原本固若金湯的涇河防線變得支離破碎,任由景朝騎兵來去自如。我至今還記得,那幾年我幾乎每天都在天人交戰,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蕭望之眼中飄起蕭索之意,又有幾分痛苦糾結。
即便已經過去十幾年,他仍然不愿回想。
陸沉低聲道:“蕭叔應該在想,是率軍投靠景朝為楊大帥復仇,還是秉持楊大帥的遺愿守護大齊江山。”
“你說對了一半。”
蕭望之自嘲一笑,喟然道:“我有想過投靠景軍,但是我沒有那個膽量淪為千夫所指,同時我也沒有勇氣公開為楊大帥鳴冤,我只能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蹲在淮州,每天用大帥的叮囑麻痹自己——我蕭望之不是一個孬種,我只是要繼承大帥的遺志,留著有用之身保護黎民蒼生。”
陸沉怔怔地望著他。
蕭望之搖搖頭道:“什么狗屁名將,不過是貪生怕死自欺欺人而已。”
“蕭叔……”
“我不是在伱這個晚輩跟前故作姿態,這些話藏在心里很多年,實在是憋得很難受。我不敢在你爹面前提起,因為我怕他將大帥的牌位拿出來抽我的臉。”
陸沉唯有一聲輕嘆。
蕭望之繼續說道:“河洛失陷,先帝和太子死于宮中大火,我只覺無比痛快舒爽,仿佛那塊壓在心頭的巨石突然消失,于是我帶著鎮北軍守住來安防線,又一次次擋住景軍的進攻,最終依靠軍功成為淮州大都督。但是,這并不能改變一個事實,從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這四年里的蕭望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
陸沉輕聲問道:“所以蕭叔堅定不移地想要推動北伐,為的是洗刷那四年當中每個日夜帶來的屈辱?”
蕭望之點頭道:“是的。”
陸沉凝望著他的雙眼,沉默片刻后又問道:“蕭叔,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為何我爹沒有與你生分,這些年你們的交情始終如一?”
蕭望之略顯不解。
陸沉挑明道:“如果蕭叔真如方才所言,是一個忘恩負義背棄將主的懦夫和小人,我爹為何要繼續和你結交?那四年的時間里蕭叔什么都沒做,不論你內心如何糾結,至少明面上你確實什么都沒做,難道我爹看不透這一點?”
蕭望之愣住。
陸沉緩緩道:“我想,這是因為我爹知道你們這幫老兄弟的不易,不想楊大帥千方百計留下來的火種毀于陰詭風云,所以他才會選擇獨自去做那件事。”
蕭望之微微垂首道:“或許是這樣。”
“一定是這樣。”
陸沉的語氣斬釘截鐵,繼而道:“楊大帥知道自己不為李家皇帝所容,但是他又無法背叛自己的準則,故而甘愿以身赴死,唯一的私心便是保住你們這些火種。我爹知道楊大帥的想法,他也知道你們留在軍中才能扶保蒼生,所以他獨自籌謀那場大火。蕭叔你并未辜負他們的期望,你不僅守住了淮州還練出十萬大軍,如今帶著我們收復故土,這不就是楊大帥希望看到的局面嗎?”
聽著年輕人逐漸揚起的語調,看著他眼中的熠熠光彩,蕭望之忽地長吁一口濁氣,不太篤定地問道:“所以我做得還算湊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