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良玉心中不安,卻不敢開口相勸。
許佐沉吟道:“國公之意,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厲天潤輕嘆一聲,繼而道:“景國與我大齊不同。他們立國至今不到四十年,前后僅兩任帝王,再往前乃蠻夷部族,并不存在君君臣臣的固有觀念。如今景帝殞命沙場,可以預見景國會生內亂,短則一年半載,長則年,最后肯定會有人脫穎而出,成為景廉一族新的主宰。這段時間對方最虛弱,我軍不會遭遇太強的抵抗,所以陸沉才會決定一鼓作氣。”
“等到景國內部穩定下來,當權者為了進一步贏得人心,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針對我朝。陛下,當年楊光遠楊大帥天縱奇才,面對景軍依然只能采取守勢,為何?不是他養寇自重亦或能力不濟,而是越往北越適合景軍騎兵縱橫馳騁,我朝大多步卒,兩條腿如何跑得過敵人四條腿?所以在河洛以南,我軍能夠利用地形抵消景軍的機動優勢,而在河洛以北,景軍天然占據戰爭的主動權。”
“一如我先前所言,當年景帝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給了我朝重整旗鼓的機會,如今我們怎能重蹈覆轍呢?”
厲完之后轉頭看向厲良玉,后者連忙將準備好的參茶遞上。
注意到這個細節,寧太后心生不忍,卻也知道這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終究沒有多言。
薛南亭細細思忖片刻,開口說道:“國公此乃金玉良言,不過如今淮安郡王手握新式火器,一戰覆滅景軍玄甲龍騎,理當能徹底扭轉齊景軍力的差距,足以抹平敵軍騎兵在北方平原上的優勢。”
“薛相,戰爭從來不會這么簡單。”
厲天潤語調平和,耐心地說道:“一者,火器之利在于出其不意。雷澤平原一戰,陸沉籌謀良久,先是任由幾路景軍困住我軍各處守軍,營造出被迫迎戰的局勢,然后在戰場上通過各種引誘,才讓景帝決心畢其功于一役,輕重騎兵同時發起進攻,給了我軍火器營以逸待勞的機會。以后景軍必然會注意這一點,不會硬著頭皮往我軍的火器上撞。”
眾人若有所思。
厲天潤繼續說道:“二者,如果將時間拖長,任由景軍盤踞江北大地,難道對方就不知道利用火器之威?古往今來,輕敵乃敗亡之因,景廉人如今已經熟練掌握攻城之法,焉知他們不會以火器對火器?薛相,許相,下面的官員可以被勝利蒙蔽雙眼,二位乃當朝宰執,切不可飄飄然如臨云端,重蹈前人覆轍啊!”
薛南亭和許佐悚然一驚,不約而同地面露愧色。
【死而后已】
在眾人凝眸沉思的時候,厲天潤也終于停下來喘口氣。
他明白他們為何猶豫不決,也能理解這種心情,但是作為一個和景軍纏斗一生、為大齊貢獻一切的武人,厲天潤實在不愿看到朝廷錯失良機,給敵人喘息療傷的機會。
其實他還有一點考量沒說,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如果朝廷控制邊軍的后勤,強行逼迫陸沉罷兵休整,內亂一定會爆發。
屆時朝廷會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陸沉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因為他終究是臣非君,主動挑起內亂必然會失盡人心。
良久過后,寧太后開口問道:“國公,景廉人真能在短時間內掌握火器之術?”
厲天潤渾濁的雙眼看過去,暗嘆這是一個極聰明的女人,這句話表面上是在問景國,實則暗藏了一層深意:如果景廉人可以做到,難道大齊朝廷不可以?
現在沒人能說清楚火器究竟有多強悍,但是如果朝廷可以自行研究,那就會避免很多麻煩,比如無需強迫陸沉將火器的技術獻上來,同時也能提振很多人對朝廷的信心。
一念及此,厲天潤坦然道:“回陛下,其實臣也不清楚火器的具體情況,不過臣始終堅信一點,這世上很多事情難在從無到有,難在如何踏出,我死后你親自入宮呈遞御前。當此國朝艱難之際,喪事一應從簡,另外……我在奏章中寫明,我死后無需加爵封謚,陸沉和你妹妹領兵在外無需回京奔喪,在邊疆焚香祭拜即可。太后見此自然會明白我的心意,不會橫生事端。”
“是,父親。”
厲良玉語調發顫,淚流不止。
厲天潤沉默良久,抬手頗為艱難地從枕下取出一個火漆完好的信封,顫顫巍巍地拿到身前,然后交到厲良玉手里,握著他的手掌說道:“將來你見到陸沉的時候,親手將這封信交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