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太后頷首道:“哀家求之不得。”
她讓兩位宰相帶著年幼的天子去往外間,李公緒緊隨其后,里間便只有兩人。
李道彥沉默片刻,略顯艱難地問道:“太后如何看待淮安郡王?”
寧太后對此早有心理準備,雖然她一直告訴自己,現如今大齊最大的危機是北方的景國,但有些問題暫時擱置不代表不存在,譬如主弱臣強埋下的隱患。
她輕嘆一聲道:“在哀家看來,即便沒有過去大半年那些事情,淮安郡王也很難一輩子做大齊的忠臣。哀家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淮安郡王崛起于一個非常特殊的時刻,他的履歷與絕大多數官員不同,再加上他代表的勢力與中樞實際上處于對立的位置。即便他本人短時間內沒有野心,他身邊的人也會推著他向上。”
“太后透徹。”
李道彥點了點頭,繼而道:“這是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無奈選擇。如果將矛頭指向陸沉,且不論能否得手,最后一定會便宜北方的景國。若是以外敵為首要目標,陸沉將會進一步勢大難制。老臣知道太后做出這個選擇有多不容易,而這原本是該臣等解決的問題,心中委實愧疚難安。”
“李相切莫這樣說。”
寧太后連忙搖頭,喟然道:“李相為大齊操勞一生,本該是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的時候,卻不得不再三為社稷安危思慮,哀家于心何忍?至于淮安郡王,哀家唯有待之以誠,日積月累之下,想來他能體諒哀家的良苦用心,不至于悖逆道統以下犯上。”
李道彥那雙昏花的老眼里泛起敬佩之意,又提醒道:“沈玉來、陳瀾鈺和張旭皆是可用之忠臣,太后不妨多加施恩,不強求他們能與陸沉爭鋒,至少他們可以護佑天子扶保社稷。另外,太后不必只將注意力放在陸沉身上,其實邊軍將領更加值得關注,盡可能施恩提拔一些不受重視的武將,而不是讓他們的前途和陸沉緊緊綁在一切,如此未嘗不能迂回而進。”
寧太后眼神微亮。
她雖然心思聰慧,終究缺少治政的經驗,先前大多是憑著本能行事,經過李道彥這般梳理,她不禁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李道彥強行打起精神,繼續說道:“朝中諸公之中,王安和高煥定然會站在陸沉那邊,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太后切莫對這二人動手,打草驚蛇殊為不智。至于織經司蘇云青,等戰事大抵平息之后,太后可以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讓秦正出面重掌權柄,只有他才能釜底抽薪,否則其他人都無法撼動蘇云青在織經司內部的威望和地位。”
寧太后感動又誠懇地說道:“哀家記下了。”
李道彥看著她說道:“太后,老臣死后,喪事一切從簡,切勿大操大辦。”
寧太后一怔,這個時候她沒有再說那些場面話,搖頭道:“李相堪為人臣典范,對大齊更是功勛卓著,哀家豈能簡便處之?”
老人臉上浮現一抹愧意,緩緩道:“太后,老臣教子無方識人不明,李適之謀逆之舉險些讓大齊江山傾覆。太后念老臣風燭殘年,不僅沒有降罪,反而賜下諸多賞賜,老臣心中感激涕零又羞愧難當,怎敢妄求身后哀榮?再者,老臣在任時私心過重,以至于李適之擁有禍亂朝綱的能力,老臣……愧對朝廷。”
寧太后看著老人眼中的痛苦之色,一時間感同身受,輕聲道:“李相,人無完人,您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李道彥苦澀一笑。
寧太后見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于是起身走到外間,示意李家眾人入內,她則和李道明以及兩位宰相在外等著。
二十余人蜂擁而入,這個時候榻上的李道彥已經閉上雙眼,唬得眾人哀聲四起。
李道彥忽地睜開雙眼,艱難地抬起枯瘦如柴的右手指向那個年輕的孫兒。
李公緒見狀膝行向前來到榻邊,伸出雙手握住老人的手掌,已然淚流滿面。
“稚魚兒……”
李道彥定定地望著李公緒,老眼中陡然泛起銳利的光芒,緊緊抓著他的手說道:“莫要學我,更不要學你大伯,錦麟李氏的未來托付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