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晉懷握拂塵,和善的面龐恍若一幅早已被描摹好的僵硬人物像,唇畔笑意深深:“崔大人,陛下有請。”
崔仲景微微蹙眉,腳步方才邁開,隱約有幾分微跛,他好似想到什么,斂眉問道:“蘇公公,方才議政殿內鬧出動靜的,便是那位宸貴妃么?”
“本官聽聞那宸貴妃與陛下乃是一見鐘情、甚是郎情妾意,今日一見,倒并非如傳聞那般和睦——”
走在前方引路的蘇明晉聞言腳步微頓,伺候在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自然是人精,分毫不顯山露水地笑瞇瞇道:“是啊,陛下與宸貴妃一見傾心、情誼深厚,只是崔大人吶,您未曾成婚,或許并不清楚其中道理。這夫妻之事,多是復雜,日日相處在一起,哪會沒些口角呢?不過是床頭打架床尾和罷了。”
說話間,隨著腳步的挪動,紅色宮墻上空的半面青天已盡數被另外一堵高墻遮蔽,蘇明晉微笑轉身,手中拂塵揮灑,恭敬朝著男人弓腰謙卑道:“大人,請。”
崔仲景蹙眉,慢慢拂過衣擺處的褶皺,盡力調整自己微跛的腿腳,踏入殿內。
他走得不急不緩,漆黑的眼眸顯得平靜而清正,恪守禮法,并不敢直視圣顏,直至行至殿堂中間時,男人方才微微掀起衣擺,恭敬下跪道:“臣崔仲景,叩見陛下。”
“愛卿平身。”上首皇帝的聲音顯出幾分意味不明。
“崔愛卿眼下求見,有何要事稟報于朕啊?”
崔仲景禮數周全地行禮起身,他微微抬頭,一舉一動間盡是清正之氣。
只是,抬頭的一瞬,那些勸諫帝王的話語卻仿若一塊腐爛的血肉般,堵塞在他的咽喉。
崔仲景的臉色白得嚇人,那雙漆黑的瞳孔中滿是厚重泥濘,他失神地盯著上座帝王身畔眉色冷淡、衣著錦繡的男人,只覺天地都在眼前旋轉。
男人像是想不明白似的,他失態地盯著上首那與帝王同享龍座的太尉長公子、如今的宸貴妃,一時間,蒼白的嘴唇顫抖到失控,竟無聲喚出一句‘江子濯’。
怎么可能呢?
怎么會是江讓呢?
他不是病了嗎?他數次拒了他的拜帖,那信紙中字句熟悉得令他眼熱……
那樣驕傲、閃閃發光、行至權利巔峰的江子濯,怎么可能甘愿華服錮身,成為另一個男人的籠中雀?
可那張溫雅如玉的臉、熟悉入骨的情態,以及不耐厭煩時摩挲著指節的動作,無一不在提醒他,這就是江讓。
崔仲景耳畔逐漸溢出嘈雜而單一的耳鳴聲,那聲調隨著刺痛的心臟蔓延、擴散、扭曲、變形,最終竟恍似化作了野獸的哭號。
身體與精神受到的雙重痛苦令那清正廉潔的男人脊骨都塌下了幾分。
此時此刻,他終于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崔仲景沒法欺騙自己去相信江讓是否自愿,男人衣袍尚且有幾分凌亂,烏發錯纏肩頭,薄白的唇顯出幾分異樣的、灼烈的紅,錦袍之下如蝶翼的鎖骨更是青紫一片。
男人冷倦、諷刺的眼神如同一根銀針般,自他的心臟深深刺入,錐心之痛令他一時之間竟生出惶恐與絕望之感。
江讓看上去過得并不好。自極西之地歸京后,他的身形便削瘦了不少,眉眼間與唇色時常泛著薄淡的蒼白,偶爾掩袖的輕咳,無一不在彰顯著男人愈發憔然的、勉強支撐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