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裴君驟然變色的臉,聲音愈發冰冷,“至于養我的花費……十二年來,我與奶娘每日粗茶淡飯,堪堪裹腹,衣物年年補丁摞補丁,月錢從未有過一文。一年又能耗費幾何?五十兩足夠撐死!十二年,六百兩銀子,裴家大可去查賬!”
他頓了頓,感受著xiong腔里刀絞般的疼痛,緩了一口氣,目光掃過高堂上那些驟然失去血色的臉孔:
“今日我便用這百萬兩白銀,贖回我裴一雪的自由身,買斷這所謂的‘生養之恩’。從今往后,我與裴家,恩斷義絕,生死無關!請族老見證,除名,擬斷絕書!否則……”他目光落在面無人色的道士身上,“否則,這妖孽惑眾、謀害嫡子的驚天丑聞,明日便會傳遍西塘縣!”最后一句,擲地有聲。
客堂內一片死寂,只剩下裴老夫人壓抑的、如同詛咒般的低泣和裴君粗重的喘息聲。
斷絕書最終被飛快地寫好。裴家那幾個人的手印,按得比任何時候都用力,仿佛在甩掉什么可怕的瘟神。
回到那間冰冷簡陋的偏院房間,奶娘李氏剛外出回來,聽聞噩耗,當即紅了眼眶,破口大罵裴家忘恩負義、喪盡天良,抓起掃帚就要沖出去拼命。
裴一雪幾乎用盡最后力氣才將她死死攔住。他靠在冰冷斑駁的土墻上,將那塊被主角受視為“信物”、被原主當作珍寶貼身珍藏的玉佩塞進李氏手中。
“奶娘……咳咳……去……當鋪……換成銀子……買藥……”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里擠出來。
李氏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和唇角的血跡,眼淚終于滾落下來,攥緊了玉佩:“公子!這玉佩……公子平日最是喜愛。”
“現在不喜歡了…拿去換錢……”裴一雪扯出一個虛弱的笑,眼神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玉佩是主角受送給“裴一雪”的,一直以來都跟寶貝什么似的,到死都緊緊攥在手里,他卻膈應得不行。
破舊的馬車在咯吱作響聲中駛離了裴府那朱漆大門。
車輪碾過石板路,轉入城外顛簸的黃土道。劇烈的搖晃扯動著五臟六腑,裴一雪裹著李氏找來的薄被,靠在冰冷的車壁上昏昏沉沉。
車廂狹小,彌漫著塵土和舊木頭的腐朽氣味。就在馬車即將駛出城門關卡時,裴夫人身邊那個滿臉精明刻薄的老媽子,帶著幾個壯碩的家丁和丫鬟,攔住了去路。
“二公子留步!”老媽子皮笑肉不笑,“夫人吩咐了,既是分家,這財帛就得交割清楚,免得日后府里丟了貴重物件說不明白!”她三角眼掃過那輛破車和兩人寒酸的衣物,隱含輕蔑。
李氏氣得渾身發抖:“你們……欺人太甚!”
老媽子只當沒聽見,一揮手。兩個丫鬟毫不客氣地爬上車翻檢那少得可憐的行李,粗魯地抖開僅有的幾件舊衣裳。兩個家丁則逼近裴一雪和李氏,眼神不善。
“得罪了,二公子。”老媽子撩起袖子,布滿老繭的手就要朝裴一雪身上摸索過來。那帶著汗味和脂粉氣的手快要觸碰到裴一雪單薄的衣襟時,他猛地側身避開,一陣劇烈的嗆咳讓他彎下腰去。
老媽子一頓,臉上閃過一絲不耐和鄙夷,但也懶得再糾纏這病鬼,轉而粗魯地在他外袍口袋處捏了捏,又去翻檢李氏。
裴一雪低著頭,劇烈地咳嗽著,掩在袖中的手卻死死攥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脖頸。膽敢如此對他……他原本只是想與裴家斷絕關系,從此各不相干。
如今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馬車重新上路,車廂里一片狼藉。李氏無聲抹淚,裴一雪閉著眼,疲憊得像被抽空了魂魄。只有那雙偶爾睜開的眼眸深處,燃燒著冰冷的火焰。
顛簸,無休止的顛簸。穿過金黃的、彌漫著谷物清香的田野,道路愈發狹窄崎嶇,人煙逐漸稀少。深秋的風帶著寒意,吹動著路旁枯黃的野草。
暮色四合時,馬車終于在一條荒僻的山路口停下。車夫指著前方山坳深處一片模糊的輪廓:“公子,前面就是王家灣了。路太窄太陡,馬車進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