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盤腿坐在發霉的草墊上,盯著林時趴在木箱上寫字的背影發呆。小孩脊梁骨一節節凸出來,像串起來的算盤珠子,握著鉛筆頭的手指倒是很穩,一筆一劃在舊報紙上寫著大、小、人。
他偷偷摸了摸自已的臉——顴骨好像比原來高了一些,下巴上還有不知道什么時侯劃傷的疤痕。這具身l也叫林燼,卻是個在碼頭扛活的苦力,掌心全是繭子,指甲縫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攢了多少年的泥。
哥哥你怎么了?林時轉過頭,臉上黑一道灰一道的,活像只小花貓。可那雙眼睛清亮得驚人,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時總帶著點怯生生的期待。
太臭了。林燼脫口而出。確實臭,汗酸味混著窩棚里的霉味,還有門外飄來的糞尿氣息,熏得人太陽穴直跳。
林時卻突然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哥哥以前都說臭著臭著就香了。小孩學著大人樣搖頭晃腦,結果蹭了一袖子油墨。
笑什么笑!林燼伸手去彈他腦門,卻在碰到的一瞬間放輕了力道。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臟兮兮的小崽子,現在是他在這個吃人世界里唯一的血親。
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林時趕緊把鉛筆頭藏進墻縫里。油燈快要燒干了,火苗一跳一跳的,把兄弟倆的影子投在破草簾上,晃得像場隨時會醒的噩夢。
林時噗地吹滅了油燈,麻溜地鉆進草席里,動作熟練得像演練過千百遍。黑暗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不知道是耗子還是破衣衫摩擦的聲音。
不洗臉?林燼在黑暗里瞪大眼睛。
洗臉干嘛?林時的聲音透著困倦,王叔說洗多了傷元氣
“……”
林燼喉結動了動,把涌到嘴邊的不講衛生會生病咽了回去——這年頭能活命就不錯了,還講究個屁。突然墻角傳來吱的一聲,他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會、會不會有老鼠啃我們?
那我們明天可以吃老鼠肉了。林時咂咂嘴,居然還帶著點期待,上個月秦哥哥就逮到只肥的
林燼胃里一陣翻騰,21世紀的泡面外賣在記憶里突然變得無比珍貴。他僵在原地不敢動,直到林時暖烘烘的小手摸過來拽他衣角:哥哥快來睡吧,擠著暖和。
那個啥,弟啊……林燼聲音都變調了,哆哆嗦嗦蹭到草席邊,你哥我突然有點怕老鼠能不能換個地方睡?
黑暗里林時沉默了幾秒,突然窸窸窣窣爬起來。林燼感覺有團溫熱的東西塞進自已懷里——是弟弟的破棉襖,散發著汗味和油墨香。
哥哥抱著我的衣服,小孩的聲音近在咫尺,呼吸噴在他耳根上,老鼠只咬醒著的人。這歪理邪說配上他一本正經的語氣,差點讓林燼笑出來。
遠處傳來野狗的吠叫,林燼把棉襖團了團塞在兩人中間當防線。
草席下的稻草扎得他渾身發癢,但弟弟均勻的呼吸聲像條細細的線,把他飄搖的魂兒慢慢拽回了人間。
林燼在黑暗里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林時的小臉。指尖傳來的觸感溫熱而真實,沾著沒洗干凈的塵土和油墨。
你真覺得我是你哥?他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什么。
林時沒立即回答,只是翻了個身,面朝著他。月光從窩棚的破洞漏進來,照在小孩亮晶晶的眼睛上——那里面沒有半點懷疑。
哥哥今天好奇怪,林時小聲說,伸手摸了摸林燼眼尾附近淡淡的痕跡,這里的疤還是我小時侯抓的。他的手指頭又移到林燼右肩,這里的牙印是前年你背我逃難時,我被嚇哭了咬的。
林燼喉頭發緊。
這些印記他根本不知道,可身l卻記得清清楚楚。
你要是丟了魂林時突然鉆進他胳肢窩里,腦袋頂著他下巴,我就去城隍廟找老道喊回來。小孩的頭發里有稻草屑,扎得他癢癢的,反正你變成什么樣都是我哥。
遠處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林燼突然覺得眼眶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