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冬雪來得早,棉紡廠家屬院的屋檐下掛著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刀子。林秀芬抱著剛記月的兒子小海,坐在被窩里給孩子換尿布。油燈的光暈在墻上晃,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發梢上還沾著沒來得及梳開的棉絮——昨晚小海鬧了半宿,她幾乎沒合眼。
“又尿了?”陳建國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從外面進來,嘴里呼出的白氣在燈光里散開。他剛下夜班,棉帽上還沾著雪粒子,進門就往被窩里鉆,想給娘倆焐焐腳。
“輕點,剛睡著。”林秀芬往旁邊挪了挪,露出小海紅撲撲的臉蛋。孩子閉著眼,小嘴還在咂巴,像是在讓夢吃奶。粗布尿布是用陳建國的舊工裝改的,洗得發白,邊角都磨出了毛。
陳建國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兒子的小臉蛋,指尖被燙了似的縮回來,咧著嘴笑:“咱兒子這雙眼皮,隨你。”
“隨你才好,單眼皮省布料。”林秀芬嗔了他一眼,眼角的細紋里盛著笑意。她把換下來的尿布往盆里扔,“哐當”一聲濺起水花,“你媽今早又說,該給孩子墊沙土,省得總換尿布。”
“別聽她的,沙土喇皮膚。”陳建國摸了摸兒子的腳心,小家伙蹬了蹬腿,他趕緊縮回手,“我今早在廠里跟王師傅借了塊紗布,回頭給小海讓幾個尿墊,軟和。”
說話間,外屋傳來了老太太的咳嗽聲。自從小海出生,老太太倒不怎么念叨柴米油鹽了,就是總惦記著用老法子帶孩子:讓孩子睡硬枕頭說是能睡出“扁頭”,用糖水沖奶粉說“甜水長勁”,最讓林秀芬頭疼的是,她總偷偷給孩子把尿,說“早把尿早省事”。
“秀芬,孩子餓了吧?”老太太掀著簾子進來,手里端著個豁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沖好的奶粉,“我加點紅糖,你看孩子瘦的。”
“媽,醫生說嬰兒不能多吃糖。”林秀芬趕緊把碗接過來,往里面兌了點溫水,“您放著吧,我來喂。”
老太太撇撇嘴,眼睛落在孩子的小被子上:“這被子太薄,我從老家帶來的棉花,明兒我給拆了重絮。”她伸手想抱孩子,小海卻突然“哇”地哭了起來,哭聲像小貓似的,細弱卻執拗。
“準是尿了。”林秀芬手忙腳亂地解開襁褓,果然尿布又濕了。她往盆里扔尿布時,不小心帶倒了床邊的搪瓷缸——里面是昨晚晾的涼開水,此刻潑了一地,缸子在地上打了個滾,停在陳建國腳邊。
“看你毛手毛腳的。”老太太彎腰去撿缸子,看見缸沿上沾著點奶漬,眉頭又皺起來,“我說用沙土吧,你偏不聽,這缸子本來就磕了角,再摔可就沒法用了。”
“媽,沒事,我洗洗就好。”林秀芬的聲音有點悶,哄孩子的手卻沒停。小海還在哭,小臉憋得通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陳建國趕緊撿起搪瓷缸,用袖子擦著缸沿的奶漬:“這缸子結實著呢,上次摔那么狠都沒漏,這點水算啥。”他把缸子往桌上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了,我今早在廠門口看見賣糖葫蘆的,給您買了一串。”
老太太的臉色緩和了點,接過糖葫蘆卻沒吃,掛在了門把手上:“給孩子留著,等他長牙了吃。”她瞅著林秀芬喂孩子,突然嘆了口氣,“秀芬啊,不是媽說你,帶孩子得有耐心。想當年建國小時侯,我一邊種地一邊帶他,不也過來了?”
林秀芬沒接話,低頭給小海喂奶。孩子含著奶嘴,哭聲漸漸停了,小手動來動去,抓住了她的衣襟。窗外的雪還在下,簌簌地落在窗臺上,屋里的油燈昏昏黃黃,把三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
夜里,小海又醒了。林秀芬披衣下床,摸黑去倒熱水。外屋的煤爐滅了,她只能用涼水兌著熱水調溫,搪瓷缸碰在桌上,發出“叮”的輕響。陳建國被吵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我來吧。”
“你睡吧,明早還得上班。”林秀芬把調好的溫水倒進奶瓶,試了試溫度,才塞進孩子嘴里。小海咕咚咕咚地喝著,小手緊緊抓著她的手指。
陳建國卻沒躺下,湊到她身邊,借著月光看她的側臉。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頭發隨意地挽著,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被孩子的呼吸吹得輕輕動。“累壞了吧?”他聲音啞啞的,伸手想幫她捋捋頭發。
“習慣就好了。”林秀芬笑了笑,眼角的細紋在月光里像道溫柔的河,“你還記得咱剛認識那會兒,你給我帶的紅薯干不?現在想想,那會兒真是清閑。”
“等小海大了,我帶你去公園劃船。”陳建國蹲下來,下巴抵著她的膝蓋,“就咱倆人,不帶媽,也不帶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