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瘦骨嶙峋、遍體鱗傷的身影,蜷縮在冰冷的、散發著惡臭的石壁下。
封魔鎖鏈沉重地拖在地上,肩胛處的釘孔血肉模糊。
他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頭深深埋在膝蓋里,散亂的黑發如同枯草。
然后,她“聽到”了。
一個極其微弱、干澀、帶著無盡疲憊和麻木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誠又最絕望的祈禱,在他心底最深處機械地重復著:“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他在數數!數著那些黑暗中滾落在他腳邊的、蠟封丹藥的次數!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沈青瓷的心尖上反復地、緩慢地切割。
那卑微的、近乎可笑的計數聲,穿透了幻境的重重迷霧,清晰地、殘忍地撞在她的神魂之上!將她道心深處那搖搖欲墜的、名為“舍棄塵緣以求大道”的冰冷高塔,狠狠撞開了一道巨大的、無法彌合的裂痕!居高臨下的施舍?不!這卑微到塵埃里的計數,是他在無邊黑暗中唯一抓住的、證明自己還未被徹底遺忘的稻草!是他在煉獄里,對她那點微弱善意最笨拙、最絕望的回應!守護……原來早已不是選擇,而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無法磨滅的本能。
只是她一直……不敢承認。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酸楚和尖銳刺痛的情緒,如同海嘯般淹沒了她。
那道因“千機引”而強行闖入的、屬于江浸月心底最深處的絕望畫面,成了壓垮她搖搖欲墜道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堅守的某種東西,在這一刻,無聲地、徹底地崩塌了。
“力量!碾碎!給我力量——!”黑水牢的幻境中,江浸月的嘶吼帶著血沫的腥氣。
被踐踏的屈辱、鎖鏈的冰冷、蝕骨釘的劇痛、以及對那點虛偽憐憫的滔天恨意,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在他體內瘋狂攪動,將每一寸血肉都灼燒成滾燙的熔巖!萬化不滅體那貪婪吞噬的本能在這種極致的痛苦和憤怒下被徹底點燃,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渴望著毀滅一切的燃料!就在他瀕臨徹底失控、被自身暴走的力量反噬吞噬的邊緣——嗡!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古老而蠻荒的悸動,毫無征兆地穿透了幻境的重重怨念黑霧,如同暗夜中最明亮的燈塔,驟然降臨!冰冷!銳利!帶著一種洞穿萬古的殺伐意志和無盡的怨毒不甘!是它!那柄沉寂在戰場深處、召喚他的殘破青銅戰矛!這股氣息的出現,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中投入了一塊寒冰。
江浸月體內狂暴奔涌、即將失控的力量洪流,瞬間找到了一個清晰無比、充滿誘惑的宣泄口!“吼——!”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狂嘯,早已被怨念幻境侵蝕得混亂不堪的識海,被這股冰冷而強大的召喚強行刺穿、錨定!那柄戰矛的氣息,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實”,成了沖破這污穢絕望牢籠的唯一燈塔!什么踐踏!什么鎖鏈!什么蝕骨釘!統統給我——破!所有的憤怒、痛苦、對力量的極致渴望,在這一刻凝聚成一股純粹的、毀滅性的意志!他不再試圖攻擊那些虛幻的踩踏者,也不再徒勞地撕扯鎖鏈。
布滿暗紅玉絡的左臂猛地抬起,五指箕張,對著頭頂那片由怨念構筑的、污濁腥臭的黑水牢穹頂,用盡靈魂所有的力量,狠狠一抓!“給我開——!!!”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仿佛來自靈魂層面的巨響!整個黑水牢的幻境如同脆弱的琉璃鏡面,在他這凝聚了全部意念、引動了戰矛氣息共鳴的狂暴一擊下,轟然炸裂!粘稠的黑水、模糊的腳影、高升的獰笑、王管事的謾罵……所有的一切,瞬間被撕扯成無數翻滾的、尖叫的黑色怨念碎片,四散崩飛、湮滅!眼前驟然一空!扭曲的空間力場帶來的眩暈感還未完全消退,焦黑龜裂、布滿巨大碎骨的上古戰場景象重新映入江浸月布滿血絲的眼簾。
他劇烈地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口鼻間噴涌出帶著灼熱硫磺氣息的白霧。
強行掙脫幻境帶來的巨大精神沖擊讓他頭痛欲裂,身體因脫力和剛才意念的狂暴宣泄而微微顫抖。
皮膚下那些黯淡的玉絡,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般微微發亮,每一次明滅都帶來細微的刺痛。
也許是他萬化不滅體的強大五感,也可能是他仇恨驅使的強大意志力。
成功了!他掙脫了!然而,就在他意識回歸、目光本能掃視周圍尋找沈青瓷的瞬間——他看到了她。
就在他前方不到十丈的地方。
沈青瓷依舊深陷在那片扭曲的怨念力場核心。
她的狀態極其糟糕。
她并沒有像他那樣狂暴地攻擊幻境,而是靜靜地站立著,身體卻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地顫抖。
那張總是清冷沉靜的容顏此刻一片慘白,毫無血色,眼睫緊緊閉合著,卻有晶瑩的水光不斷從眼角溢出,沿著沾滿塵土和細微血痕的臉頰無聲滑落,在下頜處匯聚,一滴滴砸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她緊咬著下唇,力道之大,讓蒼白的唇瓣上印著深深的、滲出血絲的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