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零七分。
程歸的手指懸在鼠標上方,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重重按下了關機鍵。
屏幕中央那個象征著“工作結束”的藍色小球旋轉了幾圈,隨后猛地一黑,像一只驟然合攏的、疲憊到極點的眼睛。
顯示器熄滅的瞬間,一片幽暗的鏡面短暫地映出她的臉:浮腫的眼袋像兩團吸飽了水的海綿,臉頰被屏幕的冷光漂洗得褪了色,嘴唇干裂起皮,木然地抿成一條毫無生氣的直線。
她在那片短暫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一個被掏空了靈魂的影子,一個日復一日在工位上緩慢風干的標本。
工位隔斷板上,那張四年前她剛入職時躊躇滿志貼上去的便利貼——“加油!程歸!新!新目標!”——紙的邊緣早已卷曲發黃,像一片被遺忘在秋天里的枯葉。
墨水的顏色也褪得厲害,透著一股過期的廉價感。
她甚至懶得再看它一眼。
辦公室深處傳來一陣壓抑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咳嗽,是隔壁組的李姐,又一個被釘在加班十字架上的同伴。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奇特又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劣質速溶咖啡沖泡后殘留的焦糊味,外賣塑料餐盒冷卻后散發的油膩氣息,還有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腐敗植物的腥氣。
這氣味像一層粘稠的、無形的膜,包裹著每一個格子間里茍延殘喘的靈魂。
程歸深吸了一口,這熟悉到令人作嘔的氣息灌入胸腔,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自虐的歸屬感——這就是她生活的底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沉默地收拾東西。
動作遲緩,關節仿佛生了銹。
塞進磨損了邊角的通勤包里的,是那個同樣磨損了邊角的自己。
寫字樓大堂的玻璃門無聲滑開,一股裹挾著城市尾氣和塵土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帶著初秋深夜特有的、刺骨的涼意,狠狠抽打在程歸的臉上。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把薄薄的、早已失去御寒能力的風衣領子又往上扯了扯,徒勞地試圖抵擋這無孔不入的寒意。
城市巨大的霓虹燈牌在遠處的高樓上無聲地閃爍變幻,紅綠藍紫的光暈暈染在沉沉的夜幕上,冰冷而空洞,像一幅巨大而詭異的抽象畫。
它們照亮了無數個像她這樣晚歸的、渺小的身影,卻吝嗇于施舍一絲真正的暖意。
她裹緊衣服,像一尾離了水的魚,沉默地匯入稀疏的、同樣疲憊不堪的人流,朝著地鐵站的方向挪動。
末班車?她甚至不需要去看站牌上那刺眼的“已結束運營”提示。
那趟能把她帶往城市邊緣那個勉強稱之為“家”的地方的鋼鐵長龍,早已消失在黑暗的隧道深處。
這早已是常態,常態到連一絲抱怨的情緒都懶得升起。
一個穿著廉價西裝的年輕男人從她身邊踉蹌跑過,公文包的帶子斜挎在肩上,狼狽地拍打著他的后腰。
他沖到緊閉的地鐵閘機口,徒勞地拍打著冰冷的玻璃隔斷,嘴里發出絕望又模糊的嗚咽。
程歸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像避開什么一樣,平靜地移開了。
她走向公交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