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羨之喃喃道:“原來是這樣,你這樣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在會稽山陰城的時候,就曾經聽夫人說過,有個叫謝三牛的忠仆,就是給逼著吃了他莊園主的肉,然后趁著賊人不備跑了回來,報信給夫人呢。這人是個好兄弟,后來也是為了抵抗妖賊戰死了,絕非逆賊同黨。怪不得妖賊能迅速地擴大實力,一個月就有幾十萬人追隨,原來是靠了這種邪惡的手段啊!”
吳地百姓不回家
劉裕點了點頭:“所以,這些百姓很多給妖賊逼著吃了朝廷官員和戰死將士的肉,加上之前北府軍在吳地以平叛為名義殺了很多給妖賊裹脅的百姓,他們現在很多不敢回來,怕給清算。我這陣子走遍吳興的山林,才只找回來這些百姓,若不是他們餓得快死,只怕現在也不會回城的。”
袁崧長嘆一聲:“想不到我大晉的百姓,居然連世代居住的家都不敢回了,這場戰亂摧毀了吳地八郡,但比這些人員死傷更可怕的,是朝廷跟子民的信任關系,已經是蕩然無存,醫治戰后的創傷,收拾失去的人心,恐怕是比消滅妖賊更緊迫的事情了。”
劉裕的神色嚴肅:“不錯,羨之,你也看到了,烏莊已經是吳地的大糧庫所在,吳興,吳郡,義興這北邊三郡的糧食,包括今年春耕的種子,都在這里,可是這里的糧庫你也看到了,上個月北府大軍走后,存糧不到五萬石,還都是明年春耕的種子,也就是說,這場禍亂把所有的官倉糧儲都弄沒了,要是現在再不把百姓找回來種地,只怕明年這個時候,連最后一點存糧都沒的吃啦。”
徐羨之咬了咬牙:“是啊,這次北府軍和宿衛軍出動,近十萬兵馬,把江北乃至于建康的存糧都吃光了,甚至會稽王父子都下令民間禁止釀酒,以節約糧食了,逃難到建康城的士人,家屬,以及相隨他們的家丁莊客足有十余萬人,這可是十余萬張嘴啊,朝廷真的不是有糧不發,而是實在無糧可動用了。”
袁崧的眉頭一皺:“怎么會這樣?多了十余萬人,出動十萬大軍,就把咱們大晉十幾年的存糧吃光了?”
劉裕點了點頭:“不錯,因為大晉的江北六郡是戰地,地少民貧,而豫州,司州這些地方是前線,跟胡人拉鋸不斷,又加上北府軍長期駐守,一直是沒有余糧,還要靠建康的糧食支援。大晉本來的產糧地無非兩處,一是這吳地八郡,二是荊州和巴蜀。多年來,吳地八郡的糧食都扣在大世家的莊園里,比如這烏莊,就是一個大糧庫,連原莊園主許家這種吳地土豪,都把糧食存起來不給朝廷,所以朝廷一直是無錢糧供應大規模的中央軍,就是這次謝琰帶來的宿衛軍,也有半數是他在徐州任刺史時的舊部呢。”
徐羨之附和道:“是啊,原本桓沖在時,荊州還算是服從朝廷,多年來都供應了稅賦所定的糧草,可現在桓玄,殷仲堪控制了荊州,桓玄這個天殺的家伙,上次想要以平定孫恩之亂為借口,帶兵進入建康,奪取政權,他的野心,路人皆知,所以尚書令王珣拒絕了他,結果他竟然下令,不許一條運糧運米船順江東下,還派出水師沿江巡邏,哪怕是從巴蜀,梁州到建康的漕運船,也全給扣下了。還有楊佺期從雍州通過陸路向建康交糧稅的車隊,也全給扣留,糧米給他充作軍糧,準備下次作亂之用!”
袁崧圓睜雙眼:“這個混蛋,他這是想餓死朝廷嗎,餓死江東百姓嗎?殷仲堪是做什么的,他可是荊州刺史啊,怎么不管桓玄?!”
劉裕嘆了口氣:“袁公息怒,荊州給桓氏經營數十年,大至刺史府的文武,小到一鄉一村的里正,都是桓家的門生故吏,只聽從桓氏一族的命令,朝廷派去的官員,哪怕是刺史,都是命令不出江陵的刺史府,上次桓玄一個人從草原跑回來,不用任何的兵符和朝廷官職,就能讓整個荊州兵馬聽他行事,北上中原,從那時候起,荊州就再非朝廷領地,無非是個打著大晉旗號的國中之國了。殷仲堪是標準文人,雖然寬厚,但無力控制荊州,楊佺期有忠義之心,但人在雍州,隔著桓玄無法供應朝廷,巴蜀,漢中也是同理。現在道子一黨派出駐守豫州的司馬尚之,還有在江州的王愉,都是防備桓玄用的。北府軍迅速地回師京口廣陵,也是防桓玄趁機突襲建康,行王敦之事!”
袁崧長嘆一聲:“國家不幸,內憂外患,強胡在外,還有妖賊和桓玄先后作亂,袁某久居朝堂,平日里看到各地公文,都是一片海宴河清,卻沒想到真正出了亂子,竟然是這樣一發不可收拾!”
劉裕正色道:“下面的官員上報,都是報個平安而已,孫恩之亂,把大晉真正的根本,也就是三吳之地給徹底摧毀了,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以前大晉之所以不能全力北伐,就在于吳地的錢糧給世家,還有世家背后的黑手黨所控制,而中上游的荊州兵馬,更是一個獨立王國,隨時會順流而下奪取政權,所以大晉從來不能舉國之力,集中整個南方的資源北伐,若非如此,又怎么會奮斗百年,也無法收復北方失地呢?”
袁崧點了點頭:“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們既然食國家俸祿,在此地為父母官,就要救這一方百姓。劉參軍,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晉陵一帶的錫山去安撫百姓吧,你剛才巡視回來說有五千余戶百姓在山里,不敢出來,我這個吳國內史親自去,他們總該放心了吧。”
劉裕搖了搖頭:“剛才我說過,這些百姓在孫恩之亂時,被妖賊脅迫,在一些領頭土豪的帶領下,加入了妖賊,不僅跟著天師道的妖人們攻州占郡,甚至還分食了朝廷命官和世家子弟,還有守城將士們的血肉,朝廷王師剛回來時,他們也有不少主動歸降,想回來,但被宿衛軍和北府軍誅殺了不少,象錫山的這五千余戶百姓,就是給殺怕了不敢出來的,只怕袁公就算親至,也無法把他們全給勸出來回歸吳興郡。五千余戶,那可是兩三萬人啊,我的軍士也就四五百,還要守糧庫,也沒辦法強行把他們驅出山中。甚至無法保證袁公去安撫時的安全,畢竟,不排除仍有妖賊混在這些百姓之中,散布流言,甚至再度潛伏作亂。”
忠孝難全何所選
袁崧咬了咬牙:“我聽說這些百姓都是跟著一些吳地土豪莊園主們,如果控制了這些土豪,赦免其罪,是不是就能讓他們說服百姓出山呢?”
劉裕的目光看向了徐羨之:“我這回從錫山倒是帶回了五個這樣的土豪頭子,不過,這些人的生死,不應該由袁公決定,而是徐兄弟說了算,要殺要剮,是死是活,都是你一句話的事!”
徐羨之的臉色一變,突然一把抓住了劉裕的手,雙眼圓睜,劉裕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掌心如火灼一樣,熱得發燙,而因為過度地興奮和激動,平時沉穩如山的這個情報頭子,都在發抖,他的聲音直鉆進劉裕的耳中:“寄奴哥,你是說,你是說抓到沈家的五個小zazhong了嗎?”
劉裕直視著徐羨之的眼睛,這雙眼睛里,激動中洋溢著殺氣,顯然,仇人就在眼前,任誰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尤其是正好在父兄的衣冠墳之前,更是如何,劉裕點了點頭,說道:“不是我抓,而是他們自愿和我一起來,準確地說,是沈家五子中的大哥沈淵子,還有老三沈田子,他們肯跟我來吳興郡,面見袁內史,商談赦免歸順之事!”
徐羨之的眼中閃過一絲巨大的失望,他咬了咬牙,松開了劉裕的手:“只來了兩個嗎?而且,寄奴哥你的意思,是要接受他們的投降?”
劉裕看著徐羨之,平靜地說道:“剛才我們把道理分析得非常清楚,現在吳地的百姓都不敢回家,怕遭到報復,這錫山中的五千多戶百姓,多半是沈家的莊客,部曲,沈穆夫死后,沈家五子帶著他們進山里躲藏,現在正值嚴冬,他們快過不下去了,這才找上了我,想求一赦免,袁內史已經答應了此事,但是沈家的情況跟別人不同,他們親手逼死了你父兄,所以,這個生殺大權,我和袁內史不敢擅專,由徐兄弟你來決定!”
徐羨之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就是說,我若是殺了他們兩個,那其他三個沈家小子就會斷了所有希望,跟朝廷作對到底,還會帶著這五千余戶百姓,一起作對到底,是嗎?”
劉裕點了點頭:“是的,不僅如此,吳地這里的土豪們多有聯姻,同氣連枝,姓沈的,姓許的,姓陸的,姓張的,都是多年的兒女親家,吳地的山林之間,數十萬百姓現在都是在各自地主的帶領下,觀望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天師道這次逃得匆忙,把他們扔下來斷后送死,他們很多人已經對天師道絕了望,愿意主動歸降,但如果主動來降的沈家給我們報仇殺掉,那其他所有人也會斷了這條路,因為這些土豪,都在這次起事中跟各個高門世家有仇,要說報仇雪恨,人人都有理由,你徐家跟沈家有仇,他謝家跟許家,張家也有仇,如此一來,怨怨相報,子孫為繼,吳地恐怕就真的永無寧日了!”
徐羨之的淚流滿面:“寄奴哥,從小到大,我一向聽你的話,從沒有懷疑過,但這一次,是涉及我父兄的血仇啊,而沈家就是直接行兇的兇手,逼殺我父,食我父血肉的,正是那沈家老二沈云子,我早就在父親墳前立下過重誓,此生無論如何,也必要取得沈云子的首級,祭奠家父亡靈!”
一個粗渾的聲音從一邊響起:“那徐兄是不是只要舍弟一條命,能放過其他人呢?”
徐羨之的眼中閃過熊熊的憤怒之火,他猛地一扭頭,只見十余個兵士,押著兩個手無寸鐵的人走向了這里,他們身著囚褲,赤著上身,背上背著帶刺的荊條,寒冬臘月里,身上的皮膚給凍得通紅,而背上已經給扎了無數的小口子,血流滿背,給這寒風一吹,迅速地變成了斑斑血痂,觸目驚心。
走在前面的一個,個子中等,年約三旬上下,步伐沉穩,神色堅毅,乃是沈家五子的老大沈淵子,而后面一人,兩條濃眉連到了一起,形成一條一字眉,身長八尺有余,體格比前面一人寬出一半,簡直就象是一頭棕熊,即使是站在劉裕面前,也毫不遜色,正是以勇武剽悍聞名三吳的沈家老三,沈田子。
徐羨之的身邊,陳遺厲聲道:“狗賊,還敢前來送死!”他沖上前去,一把就抽出了腰間的佩劍,直指沈家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