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淡然道:“只要謝家能真心北伐,為大晉,為我們漢家子孫收復失地,就沒有什么晚的。現在謝家要這個玉璽,就是讓關中沒有人有可以合法的統治權,等解決了河北,自然就會兵出關中。你桓家現在連荊州都無法鞏固,自然不可能象以前那樣獨立出兵北伐,到時候謝家成了北伐英雄,又有中央權力,不一定會篡位,但一定會收回你桓氏在荊州的特權,這才是你們真正害怕的地方吧?!?/p>
桓玄臉上的肌肉都在跳動著,終于不可遏制地吼了起來:“是啊,是會這樣的,我們現在是唯一能控制一個大州,遏制謝家的家族勢力,別的不過是在中央有權,但這個權,沒有兵力的支持,是虛的。一旦謝家借著北伐大功掌握了軍權,那加上他們的政權,就成了曹魏時期的司馬懿,行廢立之事,不也就是一念之間嗎?我們桓氏,就會成為他們三征淮南時的諸葛恪等人,等我們這些地方實力派全完蛋了,他們謝家不改朝換代,才叫見了鬼呢!”
劉裕微微一笑:“那些是以后的事,如果你們不想讓謝家這樣做,也可以趕快出兵北伐啊,總好過你在這里磨時間,甚至想著把玉璽送給姚萇和慕容沖這樣的混帳做法!”
桓玄咬了咬牙:“實話告訴你吧,關中和河北,不是我們大晉現在可以奪取的地方,淝水之戰后,秦國崩潰,我們能趁機收復巴蜀,中原和齊魯之地,盡得潼關以東,黃河以南的大片領地,已經是擴張的極限了,關中河北,民風早就不是我們漢人的農耕之地,漢胡雜居了太久,不是一朝一夕靠著軍事能解決的問題,更需要慢慢地融合,同化。先父大人不是沒有踏上河北,關中的土地,但最后只能鎩羽而歸,甚至差點賠上了一世英名,為何?不就是因為無法取得這些地方的人心嗎?”
劉裕冷笑道:“我無意侮辱你那個立有大功的先父大人,但是他的篡權奪位之心,天下人皆知,他北伐不是真心的,而是為了自己撈取軍功,這點連當年的王猛都看得清楚,所以不肯跟他回歸。可是謝家現在不一樣,我們這次面對的,是一個完全崩潰和混亂的北方,沒有一個統一的政權和雄主,沒有當年苻秦和慕容氏燕國這樣的強敵,無論是這里的三方勢力,還是河北的慕容垂和苻丕,他們都沒有短期內一統北方的本事,這個北伐的時機,是永嘉之后這近百年來最好的一次,我不會允許任何人,任何勢力破壞這次的北伐,就這么簡單!”
桓玄的眼中冷芒一閃:“我不是為了私利而阻止這次北伐,而是這次北伐,注定不會成功,你以為建康城中的世家會看著謝家的北府軍橫掃河北,打敗慕容垂,然后揮師越過太行山,再跨過黃河,收取關中?”
劉裕自信地點了點頭:“有何不可?北伐對他們也有大大的好處,意味著更多的土地,人口。他們已經在這次中原的收復過程中得到了這些好處,又怎么不會繼續支持呢?”
桓玄哈哈一笑:“大錯特錯!你以為現在建康的那些世家們,只因為上次淝水之戰后,拍賣給他們幾萬戰俘當奴隸,就會歡天喜地地繼續北伐了?拉倒吧!別的不說,就說這回打下的淮北,中原,齊魯之地,這些建康城中的世家貴族,沒有撈到半點好處,白白地給了大量的糧食,人力,稅賦!現在的建康城中的那些個大小世家,一個個怨聲載道,每個人都在詛咒謝安和謝玄呢!”
劉裕的臉色一變,轉而冷笑道:“從你嘴里說出的每一個挑撥之字,我都不會相信,因為你的動機本身就有問題,就因為我這一兩年離開了建康,你就可以隨便造謠了?”
桓玄微微一笑:“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帶著玉璽回建康城的時候,看看當地的情勢,你在北府軍中的兄弟,朋友們,都多少知道點風聲,比如你的那個好胖子兄弟,他的岳父現在是謝玄的長史,而他是他岳父的智囊,也跟著做到了中兵參軍,高級幕僚的位子,比你現在這個小小軍主,可是要高出不少了啊?!?/p>
劉裕哈哈一笑:“死胖子,真有他的,不過他本就有這個本事,現在是建功立業之時,需要有真才實干的人,玄帥肯重用他,不是因為他的身份,而是因為他的能力,要不然為何謝家不重用自己的子侄呢。”
說到這里,他突然想到了謝琰的那張在建康城拍賣會上,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仿佛代表著他那扭曲,陰暗的內心,這次出來之前,謝家的內部矛盾爆發到如此的程度,無數個夜里,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擔心起這種蕭墻之禍,會不會影響到北伐的成敗,而這次他自己脫口而出,一下子就后悔了。
桓玄也馬上覺察到了劉裕微妙的表情變化,冷笑道:“自古未有大將建功于外,而權力斗爭激烈于內的。謝家自己都一堆破事,更不用說外面的虎視耽耽了。實話告訴你吧,現在中原,齊魯,巴蜀這些新征服的地區,人心不穩,誰也不知道這次是能給大晉穩定地控制住,還是跟以前一樣,得而復失。”
“所以關中的幾十萬居民寧可跟著苻暉的洛陽守軍回到戰火紛亂的關中,也不愿意留下來當大晉子民,而逃去河北的人更多,象翟氏丁零,就幾乎整族搬到河北了,大晉所征服的,不過是留下一堆老弱病殘的無主之地罷了?!?/p>
“這些地方既征不到兵,又收不了糧,還得投入軍力來維持,完全就是燙手的玩意,如果謝家真的為國家著想,這時候就不應該想著繼續北伐,而是鞏固已占地區,移民屯田,慢慢地經營黃河一帶防線,就象當年的祖逖一樣,高筑城,廣積糧,收取人心,等時機成熟之時,自然可以一舉而定天下!”
桓玄言語藏風暴
桓玄的雙目如炬,直刺劉裕,但他的話卻引起了劉裕的沉思,這是他一直沒有弄明白的問題,如果說桓溫北伐是為了求取功名,為自己的稱帝篡位爭取政治資本,可是祖逖卻是沒有任何私心的大英雄,他收復河南之地后,仍然是屯田中原,積累力量,而不是馬上選擇收復河北或者是關中,自己以前一直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做,聽到桓玄這番話,倒是有些漸漸地明白了。
桓玄看著劉裕,冷笑道:“怎么樣,現在知道了吧,北伐從來不是軍事就能決定的,更重要的是人心,你在長安這兩年應該也知道,只有收服了人心,才可能真正地統治此處。西燕軍之所以不太可能在關中久留,就是因為他們跟這里的漢人,羌人的生活習性相差太大,自己都沒有把握立足,軍力不可能永遠壓制一地的百姓,你覺得如果大晉現在來了關中,能讓這里的人心向王師嗎?”
劉裕咬了咬牙:“為何不可。這里畢竟是漢人居多,跟我們是同族!又不是跟那些鮮卑人,有千差萬別?!?/p>
桓玄哈哈一笑:“漢人是什么?江南的,荊州的,關中的,你確定同為漢人,習俗一樣?你確定吃慣了稻米的北府將士,會習慣天天在這里吃餑餑,啃饅頭,喝面片兒湯?”
劉裕一時語塞,確實,自己到現在都不太習慣這些北方食品,更不用說那些幾乎沒到過北地的吳地士兵了。盡管同屬漢人,但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更不用說遠隔千山萬水,說到水土不服,那還真是沒半點錯的。
桓玄看著劉裕,笑道:“所以我并不看好你們這回出征河北,據我現在的情報,北府軍還沒有出征中原,仍然在集結準備之中,中原州郡,多半是以前秦國的守軍和官員易幟獨立,并不是在北府軍的控制之下,但如果謝家真的想要北伐,那這水土不服,就很難解決,如果深入河北,跟慕容垂大戰,你覺得能有幾成勝算?”
劉裕哈哈一笑:“桓公子,你快要說服我了,只可惜你忘了一點,當年你先父大人不也有同樣的問題么?北府軍水土不服,難道你家桓氏的荊州兵馬就服了?可是這些阻止了你們的北伐河北嗎?雖然沒打過黃河,但起碼也進行了嘗試,怎么,你先父大人可以試試,我們就不行嗎?”
桓玄臉色一變,轉而擠出一絲笑容:“當然可以啊,只不過,我剛才說過,建康的世家在前一段的北伐中沒得到好處,打下來的新地方他們圈不了地,占不了蔭戶,反而要繼續地為駐軍提供軍糧,要出丁去運輸,現在他們已經很有怨氣了,只不過因為北伐是不可辯駁的國家首要之事,只要皇帝不公開反對,他們也不敢在這時候撂挑子,但是,明著不來,暗中在后面使絆子,那是一定的。”
劉裕的眉頭一皺:“地方畢竟打下來了,只是需要點時間鞏固而已,以后難道會沒有好處嗎?就象我們這些軍漢,難道從軍的時候就知道戰勝后會有這么多封賞和鄉鎮里的民爵,基層吏職?這些世家再怎么也不至于比莊稼漢的目光更短淺吧。”
桓玄冷笑道:“你們如果不當兵,只種田,那就一無所有,當然愿意搏個富貴??墒沁@些中小世家,他們本就是在江南有大片的莊園,人口,土地,何必還要費力折騰北伐呢?就算上次建康城的拍賣,一時哄得他們以為有利可圖,但現在這個夢已經破碎了,誰都知道如果繼續打下去,又要花錢,又要費人力,卻得不到多少回報。那他們就會轉而從支持變為反對,在后面做點手腳,有何難事?”
劉裕咬了咬牙:“可是你說過,如果皇帝支持,他們不好公開反對,只要加強監管,必要時懲罰幾個暗中壞事的,再適當地給些好處,比如再來些俘虜拍賣,或者是在這些新占區讓他們有些未來的地盤,產業,我不相信他們會壞事!”
桓玄哈哈一笑:“問題就在這里啊,你覺得皇帝會一直支持謝家北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