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搖了搖頭:“我們漢人之所以比四方的蠻夷更進步,讓他們仰慕,不是因為我們的武力比他們強多少,而是因為我們的文化,物產遠遠強過他們,而這個文化,不是因為我們讀書習字,而是因為我們有仁義這個說法,換言之,我們自周以后,就慢慢地廢棄了那種把人命當成chusheng一樣,可以隨意殺戮的做法,人祭人殉這種事也慢慢地為人所不齒。”
“在春秋的時候,打殺奴隸,主人是不用負責的,但到了戰國秦漢開始,哪怕是自己的家奴,隨便地打殺虐待,也是官府要去處理的,當然,你們可以說很多時候這些處理只是走個形式,做做樣子,但這畢竟是國法明確規定的犯法行為,是國家層面上認為的犯罪,這個說法,你們同意嗎?”
劉穆之正色道:“你這個說得不錯,sharen是犯罪,犯法,哪怕是自己的家仆,現在大晉也是這樣,總的來看,從有文字紀錄的古代到現在,我們中原華夏是變得越來越仁義,文明,而擺脫那種野蠻,殘忍的做法,比如處刑方式也從殘虐肢體的各種酷刑,肉刑,變成了流刑,徒刑,笞刑這種不傷人肢體的,即使是大辟死刑,也是開始用斬,絞這種方式,不再是以前的那種車裂,剁成肉醬這種可怕的刑法。”
王妙音淡然道:“但對謀逆之類的大罪,仍然是嚴刑峻法,就象桓玄,即使是死了,也要梟首于市,懸首大航以警示天下。對于掀起判亂,禍及天下的亂臣賊子,用重刑沒什么問題。”
劉裕點了點頭:“但總的來說,我們的世人,朝代的刑法是越來越仁義,文明,sharen不過頭點地,以暴制暴,不是根治之策,這就是我們這次出師以來,即使對于敵方士兵的尸體,也不會搞甚么京觀,虐殺之類的做法。”
慕容蘭冷冷地說道:“就在今天,你們還經常搞梟首軍前這樣的做法呢,也不是什么仁義手段吧。”
劉裕嘆了口氣:“以后這些做法也要慢慢地阻止,戰斗中打紅了眼,有時候要誘敵,一時情緒失控下做這種事,也是情有可緣,這就需要我們這些將帥,還有朝臣從軍法上來控制這些暴行了。不過,我說了這么多,只是想表達,生命是可貴的,有尊嚴的,犯罪之人,敵國將士,可以殺,可以罰,但不必通過這種虐殺的方式。自古以來,我們是變得越來越仁義,而不是越來越兇殘野蠻,所以,在繼承權這個事上,我們也應該相應地變化,不要拘泥于古法。”
王妙音沉聲道:“血緣繼承總歸是比以力奪權更好的辦法,這正是我們的祖先們經歷千百年的紛爭后得出來的結論,你現在也拿不出個更好的。人人平等?你也只說了這只是希望和機會上盡可能的平等,要你現在去跟個小兵一樣平等,你愿意嗎?現在為什么不是在打掃戰場的小兵坐在這里討論這些事情,而是你呢?”
劉裕微微一笑:“妙音,你難道忘了嗎,你我剛結識的時候,我劉裕不就是一個小兵嗎?在君川之戰,淝水之戰的時候,身為小兵的我,不也是在戰后做打掃戰場的事嗎?而論功行賞,確定戰后處置的這些大事的,是坐在帥臺上的玄帥,謝琰,劉牢之他們在討論的,不關我事,對吧。”
王妙音一時語塞,一邊的劉穆之說道:“這就是你說的,機會平等,人人都有從小兵靠著軍功殺到大帥的可能?”
劉裕正色道:“是的,也是當年國難當頭,世家子弟不堪重用,要組軍御敵,才輪到我們這些鄉巴佬莊稼漢有了出頭的機會,你們說,如果都是血緣繼承,今天還有我們在這里的機會嗎?”
說到這里,劉裕看向了王妙音:“如果當年不是前秦入侵,如果東晉還是能跟以前一樣混日子,也就不會有北府軍,如果不是有組軍御敵,給我們這些農夫們建功立業的機會,那你還會有機會結識我這個三屆武魁首,成就一段姻緣嗎?大晉南渡近百年,真正有胡虜南下滅國風險的也就前秦那次,如果不是我們正好生在了這個時代,我這樣的人,我的北府兄弟們,豈會有出頭之日?”
王妙音幽幽地嘆了口氣:“上品無寒士,下品無高門,這是幾百年來的富貴法則,但確實是有問題的,裕哥哥,我也知道這有問題,應該改進,所以讓人有機會立功,得爵,有可能升入上層,這個我從來不反對,但你也要想想,這步子是不是邁得太大了,一步登天,那就是綱紀無存,如果得了權力連自己的子孫后代,親戚家人都不能照顧到,那這個權力,又有何意義呢?”
劉裕哈哈一笑:“妙音啊,又回來我們剛才說的那點,如果是家產,那你給兒孫,給親朋,都沒問題,但那是公權力啊,是要管理,統制從幾百人到幾百萬人,幾千萬人的權力,是管理他們的身家性命的權力,這些權力,隨便地交給自己的兒子,孫子,兄弟,哪怕他們并不具備這種管理能力,你覺得這樣也沒有問題嗎?”
天下不必有皇帝
王妙音的秀目中,光芒流轉,陷入了沉思,顯然,劉裕的話說到她的心里去了,劉裕繼續大聲道:“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坐到最高的位置上,就得負起相應的責任,但這個能力,初代的皇帝,世家有,能保證兩代三代,十代八代之后的子孫,還有嗎?別的不說,就說你謝家,現在還能找出有謝相公這樣本事的人,比胖子更適合坐這個相位嗎?”
王妙音輕輕地嘆了口氣:“是的,你說得沒錯,世家子弟,因為血緣繼承的原因,出身就是富貴,長于婦人之手,從小就缺乏你這樣的平民子弟們為了生存而奮斗的鍛煉,我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本事,也是家中的長輩,尤其是我娘,從我嬰兒時就對我加以訓練的結果,慕容蘭,你也是如此吧。”
慕容蘭點了點頭:“是的,我們生來是要搞情報的女子,被寄與了族中的厚望,所以有這樣的訓練,但是,這世上又有哪個父母,能狠心讓自己的兒女這樣從小受苦呢?”
“我們是有家族傳統,而且是女子從事這樣的諜報工作,因為以后即使是聯姻嫁人,也要刺探對方家族的消息,可是再下一代,是不是還有子女能從事這樣的事,就不好說了,而且,諜報畢竟是上不得臺面的事,正道仍然是兵法權謀,治國平天下之道。”
劉裕正色道:“所以,血統并不能決定什么,人都是爹生娘養,大多數人生來時的能力,是沒有太大區別的,最后能做什么樣的人,更多的是取決于后天的教育,這就是我所說的,要給所有人盡可能平等的機會。我在掌權后辦庠序,讓北府將士功臣的子女有機會去讀書學習,并不是為了讓京八兄弟們以后取代現在世家高門的地位,而是讓全天下的百姓,以后都慢慢地有這樣的機會。”
劉穆之的眉頭一皺:“你是不是想得太容易了點?就算有印刷術,可以大量地復制經史典籍,也不可能找到這么多的教書先生來從事授課之事啊,哪怕是現在,很多世家子弟也不愿意進庠序授業了,因為這并沒有什么功業,升不了官,得不了爵。”
劉裕沉聲道:“這點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這些統治者需要想辦法解決的事。攻城掠地固然可以青史留名,但是教育才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根本!”
“現在你說的這些問題,不就是因為以前我們的教育,我們的識文斷字只限于世家高門,士族之間,普通人根本沒這個機會嗎?所以才會造成人才的短缺,要是大晉有幾十萬,一百萬人都識字,都可以向別人傳道授業,還會有這種問題嗎?”
“要到了這時候,世家子弟們不肯當先生,有的是人當,就算不考慮爵位的問題,給出足夠高的俸祿,把現有的從國子學祭酒到庠序博士,夫子們的俸祿提高數倍,難道還怕沒人去做這事嗎?”
“連石勒這樣的蠻夷都知道,要治天下,一定要有文化,石趙這種胡人政權都會讓貴族子弟學習漢人文化,慕容德建立南燕都知道尊儒拜孔,讓齊魯的儒生來廣固授課,難道我們華夏漢人,這方面的意識還不如這些胡人嗎?”
劉裕的話,字字擲地有聲,傳進了三人的耳中,余音還在空氣中回蕩著,久久,劉穆之才嘆了口氣:“說得真好,寄奴啊,今天我才算真的發現,你雖然讀書沒我們多,但是這些人間的道理,卻是一清二楚啊,我們這些人,最多只能當個循吏,因為我們的想法已經給限定住了,跳不開這種士族,世家的圈子,而只有你,才能在道義上比我們更進一步啊。”
王妙音嘆了口氣:“拋開我們的身份和立場,你這些話確實非常正確,但是說一千道一萬,血緣繼承,皇家和世家們子孫相繼,就算有千萬般不好,但起碼有個正統的名份,君權神授這套就算是騙人的,但普通人信哪,認這天命,就會安份守已,不是成天想著謀反上位,不然人人有機會,那人人都會有欲望,都會想當皇帝,守規矩在體系內爭也就罷了,要是不守規矩,起兵作亂,你怎么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