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天師道起兵的那一次,卻改變了我整個的人生,我親眼看到個人的力量,多年的經營,在妖賊的發難之下,是多么地渺小,多么地可悲,我自以為掌控一切的情報組織,我自以為十年經營的莊園,都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甚至,如果不是我爹和兄長拼了命擋住了妖賊,給我爭取了逃跑的是,只怕現在的我,也早就和他們一樣,給剁成肉泥,被那些暴民分而食之了。”
說到這里,徐羨之的眼中泛起了淚光,聲音也哽咽了。
劉毅的神色嚴肅,嘆道:“那真是場災難,即使是很多天以后,我們率兵平叛,進入吳地時,耳聞目睹的各種慘狀,仍然是在心中揮之不去,我劉毅一生征戰,sharen無數,但天師道留下的那個人間地獄,還是會時常讓我做惡夢。”
徐羨之搖了搖頭:“所以,從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所有為了一已私欲,煽動百姓,制造戰亂的人,無論有多好的借口,都只會給天下造成災難,殺我食我父兄的人,很多平時甚至就是那些看起來純樸老實,甚至是我們幫助過,救濟過,叫得出名字的農人,但在天師道的煽動之下,仍然會變成野獸一般。可是天師道如此瘋狂殘忍,不也是被那野心勃勃,想要掌權的司馬元顯所逼的嗎?這些人爭權奪利,最后禍亂天下,害了無數的百姓,傷了無數的性命,我每天都在反思,如果有一天,我是不是也會面對權力,失去人性,變成那樣的人呢?”
劉毅不免動容:“所以,你加入黑手乾坤,是為了天下太平,不是為了自己的出人頭地?”
徐羨之點了點頭:“聽起來很可笑是嗎?但我現在就是這樣想的。我希望天下太平,從此不再有紛爭,有你和寄奴這樣的良將保家衛國,世家高門能安于現狀,不再出手爭奪本不屬于他們的權力,天下百姓各安其命,整個大晉,按原有的秩序運行,不去征伐敵國,挑起戰亂,也不至于給胡虜入侵,現在這個樣子,就是我覺得最好的時光。沒有昏君,沒有奸臣,沒有爭權奪利的地下陰謀集團,難道這樣的天下,不值得我們去珍惜,去維護嗎?”
劉毅笑著擺了擺手:“可就算是寄奴,也不會同意你的觀點的,他可是一門心思想要北伐,想要…………”
徐羨之打斷了劉毅的話:“這就是我現在跟你在一起,而不是在寄奴幕府之中的原因,你明白了嗎?寄奴的理想是高尚的,動機是純粹的,但要實現他的這個理想,仍然需要再動刀兵,仍然需要橫征暴斂,會給大晉的百姓,造成再次的苦難和深重的負擔。這是我不能贊同的。胡虜入主中原,盤踞北方,已歷百年,北方民眾已經不把我們南方晉人當成同族,這點是不容諱言的事。百年來大晉的歷代權臣想要北伐,不是他們有多高尚,而是因為他們想借北伐的功業,最后能篡晉自立罷了,從桓溫到謝安,莫不如此!”
劉毅點了點頭:“你是想說,寄奴也想走這條路?”
徐羨之搖了搖頭:“不,我沒這樣說,寄奴是個純粹的人,他就是看不得漢家江山淪落胡人之手,但他畢竟讀書太少,這天下的歸屬,自有天命,商本東夷,驅逐夏氏,趕到草原,而周人西來,又是武王伐紂,秦本西夷虎狼之邦,終得天下,而漢高劉邦,起自淮徐,當時也是給看成異類外族。可以說我們華夏自古以來,就是異族有德之主取代原居中原的無道昏君。就拿我們大晉來說,漢人冉閔自立為帝,不事生產,弄得北方漢人十不存一,而氐人苻堅施行仁義,善待漢人,所以北方百姓歸心,天下的百姓,只想著活下去,活得更好,至于是漢是胡,真的有這么大的分別嗎?”
劉毅的眉頭一皺:“我書讀得沒你多,但夷夏之防,自古皆有,洛陽長安,向來是我華夏的都城,落在胡人手中,真的沒問題嗎?”
徐羨之嘆道:“如果是夷狄之君無道,殘害百姓,那自然會有天命所歸的英主,吊民伐罪,一統天下,但現在看來,北魏和后秦的君主都不算這種無道昏君,之前南燕的慕容德,也算是個對民仁厚的鮮卑皇帝,在這亂世之中,他們能安定一方,是有功于天下的,至少,比起天師道,司馬元顯,桓玄這樣挑起戰爭,禍亂天下的暴君叛賊,不是更有資格當統治者嗎?”
劉毅咬了咬牙:“可是你說的這些個胡人皇帝,也是征伐不斷,窮兵黷武,并不是真的對民眾有多好,最多只是讓他們有的活。而且,作為漢人,奪回自己的故都,解放自己的祖墳所在,不應該嗎?”
徐羨之搖了搖頭:“如果這樣的功業,需要讓天下的百姓再遭苦難,我覺得就不應該。就好比寄奴,他想要北伐,連老婆的命都可能葬送,你真的覺得這樣沒有問題嗎?為了自己的理想,就割裂親情,違背人倫,夫妻反目,這樣的寄奴,我感覺到害怕,所以,我寧可選擇跟你為伍。”
念及蒼生止戰爭
劉毅半晌無語,久久,才笑了起來:“其實,我以前一直還懷疑你是寄奴安插到黑手乾坤里的臥底,直到現在,我才確定,你并不是。”
徐羨之嘆了口氣:“我徐家畢竟累世士族,和寄奴并不一樣,從我大父開始,就是大晉的朝中官員,并不是寄奴家那種僑州小吏,雖然說因為受到當年天師道謀反的牽連,遷居京口,但我們家向來自認是世家的一員,也正是因此,先父大人再次起復出任上虞縣令時,就毫不猶豫地搬離了京口,他從本質上,并不認為自己和京口的將門軍漢是一路人。”
劉毅微微一笑:“就是說,你跟寄奴雖然從小玩得最是要好,但也從小就明白,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徐羨之搖了搖頭:“我倒不這樣認為,但我覺得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人總是有其長處的,我的長處在于飽讀詩書,有治理之才,而寄奴的則在于沖鋒陷陣,行軍打仗,但文武之道,殊途同歸,都是為國為民。其實我小時候,反而更羨慕寄奴和你,因為你們可以靠自己的拳頭保護自己,得到小伙伴們的追隨與景仰,這是少年的我,從沒有得到過的。”
劉毅笑道:“可成年之后,這一切就反了過來,只有一身勇力,會沖鋒陷陣,打打殺殺的我和寄奴,卻成了舞文弄墨,手無縛雞之力的世家高門的飛鷹走狗,被他們操縱著命運。所謂勞力治者于人,勞心者治人,就在于此。我這個道理很小就明白了,所以,我不象寄奴,在打打殺殺之余,我也要逼著自己讀書習字,琴棋書畫,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自己能擠進上游的世家圈子,變成可以決定別人命運,而不是被人決定命運的人。”
徐羨之點了點頭:“這是你和寄奴的區別,不過現在看來,在這個亂世之中,風云變幻,反而是寄奴這樣的純武人得到了最高大權,反過來居于我們之上,太平時期自然武夫要受制于文人,可是亂世之中,武力稱雄,所以現在看來,寄奴是我們之中成就最高的,你次之,而我,反而要為你們所驅使效命了。”
劉毅擺了擺手:“不可能永遠打仗的,寄奴在文才方面的短板,終將會暴露,現在他只是靠著胖子為他撐著,但是我看那死胖子,也是城府很深,不會永遠甘心居于寄奴之下的,總有一天,他也會想著獨掌大權,架空寄奴。這點我以前就提醒過他,可他不聽,大概是以為從我嘴里說出的沒啥好話,是為了離間這個死胖子和他的關系吧。”
徐羨之淡然道:“這是自然,你以前曾經偷襲過寄奴,又跟他爭斗這么多年,他跟你亦敵亦友,總歸是要防著的,而胖子就跟慕容蘭一樣,是他多年患難之交,絕對可以值得信任,以后富貴面前會不會翻臉還不好說,但至少以前是同過患難的。你也別老是說胖子壞話,這只會讓寄奴更信任他。”
劉毅勾了勾嘴角:“這么說來,你是想為天下百姓,也為世家高門的利益服務,你覺得有世家來管著百姓,讓他們有口飯吃,有個安穩的生活,比北伐中原要對百姓來的好,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