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仍然是神色平靜,淡然道:“今天好像主動出言侮辱我謝家請來客人的,是你王元達吧,難道是劉裕主動地挑釁你了嗎?于公來說,劉裕是我的部下,于私來說,這是我謝家的宴會,我不保護自己的部下,不保護自己請來的客人,還算什么主帥,還算什么主人?”
王忱恨恨地一跺腳:“好,很好,太好了,謝家果然是權傾天下,連我王家都不放在眼里,今天的事情,我記住了,既然謝鎮(zhèn)軍要保護你的部下,要認這個京口村夫當賓客,也不愿意維系我們王謝兩家的世交,那我王忱也無話可說,但愿你以后不要為今天的決定而后悔。”
說到這里,王忱環(huán)視四周,沉聲道:“各位,謝家有了新朋友,大概我們這些老世家,已經(jīng)不入人家法眼了,今天這烏衣之會,是謝家的私會,不再象以前那樣,是世家間的聯(lián)誼之舉,我王忱代表太原王氏嫡流,宣布退出這次的烏衣之會,愿意和我們王家當朋友的,請跟我走!”
他說著,掉頭就向門口走去,有四五個華服貴公子,馬上響應,跟著他就走,而更多的人則是面露難色,站在那里,一會兒看看謝玄,一會兒看看王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劉裕與劉穆之對視一眼,只見劉穆之的表情也很凝重,誰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謝家居然為了劉裕,不惜公然和王忱撕破臉,這下等于是讓這些來參與烏衣之會的世家子們強行選邊站,讓他在太原王氏和陳郡謝氏之間,作出一個選擇。
王恭的嘴角一直勾著,看著王忱一步步地走向門口,卻是一言不發(fā),終于,當王忱走到門邊的時候,猛地一扭頭,看著站在原地不動的王恭,冷冷地說道:“孝伯,你是打定主意要留在這里了嗎?”
王恭輕輕地嘆了口氣:“元達,何至于此,今天這事本就是你有些過分…………”
王恭的話音未落,王忱冷笑道:“我過分?只怕是你們已經(jīng)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是不是你們以為現(xiàn)在寒人從軍,以后就可以靠著他們來控制軍隊,進而控制朝政?是不是你們都想做桓溫?也許謝家有這打算,可是你王恭又能得到什么好處?桓家的位子只有一個,當年姓殷的是啥下場,不用我提醒你!”
他說著,一拂大袖,轉(zhuǎn)身就走,而十余個世家子弟緊緊地跟在他后面,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原本人滿為患的庭院里,頓時就少掉了近三分之一的人,顯得不那么擁擠了。
劉裕咬了咬牙,上前對著謝玄一作揖:“抱歉,玄帥,屬下出言唐突,頂撞了您的貴客,鬧成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果,請您責罰。”
謝玄勾了勾嘴角,正待開口,卻聽到一個蒼老,親切的,卻透出一股子威嚴和氣勢的聲音,從內(nèi)院的門口響起:“劉裕,這不是你的錯,你無需向任何人道歉!”
眾人全都臉色一變,王恭和所有世家子的反應一樣,對著聲音的方向,一個深深的長揖及腰:“見過謝相公!”
劉裕順眼望去,只見一個年約六旬上下,須發(fā)皆白,卻是雙目如電的老者,在一身勁裝的劉牢之和孫無終的左右陪同之下,從內(nèi)宅之中緩步而出,他的衣服不算華麗,起碼比不上在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但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手中一把羽扇輕拂,頭頂上的步搖冠,隨其行走而微微地晃動著,透出一股子由內(nèi)而外的鎮(zhèn)定與從容,若說王恭的那種氣度如同散仙,而這位的氣質(zhì),則是舉手投足間,都象那位例仙班的天庭神明了。
劉裕就是再傻,也知道這位就是剛剛歸隱祖宅的前任侍中,把持大晉相位多年的名相謝安了,所謂安石(謝安的字)不出,蒼生奈何的傳說,更是劉裕從小就聽得耳朵起繭,這位神仙也似的人物,今天居然親眼得見,還跟自己說話了,這巨大的驚喜讓劉裕直接愣在了原處,甚至連行禮都忘了。
馬革裹尸非我欲
劉穆之一邊行禮,一邊偷偷地踩了劉裕一腳,小聲道:“寄奴,別失了禮數(shù),想什么呢?”
劉裕聽到這話才如夢初醒,連忙深深一作揖:“見過謝相公!”而這時候的劉裕,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甚至可以聽到自己那混亂而快速的心跳聲,來之前他無數(shù)次地設想過如何與謝安見面,以至夜不能眠,可沒想到,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過這位帝國首相。
一陣輕緩的腳步聲漸漸地由遠及近,謝玄的聲音在劉裕的耳邊響起:“相公大人,這…………”
謝安的聲音慈祥而平靜地響起:“老夫都看到了,幼度,你做得很好。這是我謝家的宴會,沒有人可以在這里羞辱我們請來的客人。”
說到這里,謝安的聲音突然更近了一些,而一直長揖不起的劉裕,只感覺一只手托住了自己伸向前方的揖拳,輕輕地扶起,而傳進耳中的聲音是如此地親切與溫暖:“你就是劉裕吧,我聽幼度和道韞,還有妙音提起你很多次了,也一直很想見你,今天你能來參加我們謝家的家會,老夫很高興,不用這樣拘禮。”
劉裕只覺得一股沉穩(wěn)的力量,把自己整個人慢慢地托起,他抬起了頭,看到了對面的那張鶴發(fā)童顏,這張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讓人看了以后會覺得如沐春風,一切的不安和惶恐,都會在這樣的微笑之中,煙消云散。
謝道韞就一襲天青色的素袍,站在謝安的身后,微笑著對劉裕說道:“小裕,相公大人可是念叨你很多次了,今天能見到你,他老人家很高興。”
劉裕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連忙說道:“相公大人,晚輩,晚輩不知道該如何說,今天,今天是您謝家大喜的日子,晚輩卻是壞了您的好事,罪過大了,請您責罰。”
謝安搖了搖頭,淡然道:“老夫說過,這不是你的錯,人都有自尊,不管是多卑賤的人,都有自己的尊嚴,都不喜歡給人羞辱,尤其是大庭廣眾之下,你和王孝伯以前有過微服之交,今天在我家重逢,不需要遵守官場上的那些禮儀,是王元達拘泥于門戶之見,所做有些失禮。”
說到這里,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大敵當前,我大晉上下應該同心協(xié)力,不分高門平民,共抗強敵才是,到現(xiàn)在還搞這些高低貴賤的把戲,只會是親痛仇快的事情。這個道理,并不是每個世家子弟都明白的啊。”
說到這里,在場的所有世家子弟們齊聲行禮道:“相公大人金口玉言,我等謹受教。”
謝安笑著擺了擺手:“老夫已經(jīng)辭官致仕,歸隱林泉,早不是什么相公了,現(xiàn)在有會稽王總理朝政,象太原王氏這樣的家族鼎力輔佐,老夫正好可以松一口氣,今天,也借這北府軍營,召開今年的烏衣之游,希望向世人表明,我們大晉,我們這些世家,是外力所壓不垮的,胡虜休想讓我等屈服!”
謝安說的話雖然開始平淡,但到后面幾句,卻是字字擲地有聲,盡管話音不高,但透出一股不屈的氣勢和無畏的決心,配合著他那炯炯有神的雙眼,以及最后猛地一揮手時的那種決然慷慨,就連劉裕都聽得心馳神往,不由自主地拍起掌來。
謝安微微一笑,上前拉起了劉裕的手,劉裕只覺得一股溫暖的氣流,似乎從他的掌心傳來,自己本來有些驚慌的心,一下子變得無比地安寧了,只聽謝安微笑著說道:“治國理政,你不行,喋血沙場,我不行,淮河防線,就靠你劉裕啦。”
劉裕的眼中熱淚盈眶,若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幾乎都要哭出來了,從小到大,這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