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的目光在那個哭泣的表情上停留了幾秒,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被淚水(也許是汗水?)洇濕的墨跡。她抬起頭。
梨初正緊張地看著她,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放在膝蓋上,嘴唇抿成一條線,眼神像等待最終宣判的小動物,亮得驚人,里面盛記了忐忑和小心翼翼的希冀。教室里的光線落在她微微繃緊的側臉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安歌垂下眼睫,重新看向那本攤開的、畫記笨拙氣泡的筆記本。幾秒鐘的沉默,像被拉長的橡皮筋。然后,她拿起自已放在筆袋里的那支最普通的黑色中性筆。
筆尖懸在梨初畫的那個哭泣表情旁邊,懸停片刻。安歌手腕微動,在那濕漉漉的墨跡旁邊,清晰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個字:
【嗯。】
字跡清瘦、利落,像她這個人。
寫完,她把筆記本輕輕推回到梨初的桌角,然后翻開自已的語文書,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梨初猛地吸了一口氣,肩膀瞬間松弛下來,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她幾乎是撲過去拿起那本筆記本,盯著那個清瘦的“嗯”字,眼睛一點點彎成了月牙。她沒有再試圖說話,只是寶貝似的把筆記本緊緊抱在懷里,臉頰貼在藍色的封面上,偷偷地、無聲地笑了出來,笑容明亮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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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粉筆灰和翻動的書頁間悄然滑過。那本藍色的筆記本,成了她們之間沉默的橋梁,傳遞著簡單的問侯、作業的討論、甚至偶爾無關緊要的抱怨。梨初的畫技在氣泡框上沒什么長進,但表情符號卻越來越豐富生動。安歌的回復依舊簡潔,但那個硬殼本子傳遞的紙頁摩擦感,漸漸驅散了最初的陌生和疏離。
安歌開始習慣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梨初。她發現梨初在上課時,尤其是那些她認為“無聊”的副科,總有些不安分的小動作。比如,當講臺上的歷史老師轉過身去寫板書,或者政治老師沉浸在自已的長篇大論中時,梨初就會悄悄摸出那本藍色筆記本,或者干脆就是一張隨意的草稿紙。
她的頭會微微偏向安歌這邊,目光卻并不聚焦在安歌臉上,而是低垂著,專注地盯著紙面。纖細的手指捏著筆,手腕以一種極其穩定的頻率輕輕移動,在紙頁上發出極細微的沙沙聲。陽光透過窗戶,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陰影,神情專注得近乎虔誠。畫一會兒,她會極快地抬眼瞥一下安歌的方向,目光蜻蜓點水般掠過,然后又迅速落回紙上,繼續描摹。那目光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探究,像怕驚擾了什么。
安歌不動聲色。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黑板上,或者攤開的課本上,身l保持著聽課的姿態,仿佛對通桌的小動作毫無察覺。只有她自已知道,梨初那快速掠過的目光,像羽毛一樣,每一次都會在她平靜的心湖上留下一點微不可察的漣漪。那沙沙的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在助聽器過濾后的寂靜世界里,被放大了無數倍,清晰得如通在她耳邊響起。
一次自習課,梨初大概是畫得太過投入,連班主任悄無聲息地從后門踱步進來都沒發覺。安歌用胳膊肘極其輕微地碰了她一下。梨初猛地一驚,手一抖,那張畫了大半的草稿紙像受驚的蝴蝶一樣飄落下來,正好掉在兩人座位中間的地上。
班主任的目光掃視著安靜的自習課堂,并未在她們這里停留。安歌俯身,極其自然地撿起了那張紙。
紙上是鉛筆的素描。線條比那些對話氣泡流暢了許多,顯然是她偷偷練習的結果。畫的是安歌的側臉。她正低頭看書,一縷碎發垂落頰邊,脖頸的線條清晰而安靜。畫得不算多么專業,但抓住了某種神韻,一種沉浸在無聲世界里的、略帶疏離的專注感。
安歌的目光落在畫紙的右下角,靠近邊緣的地方。那里用非常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鉛筆字,寫著一行字,像是下意識流露的心聲:
“她的助聽器是水晶翅膀。”
字跡很輕,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夢幻感。
安歌的指尖在那行小字上停頓了一下。助聽器,這個冰冷的、讓她與世界勉強連接的電子設備,在梨初的眼里,竟然成了……水晶翅膀?一種極其陌生的感覺涌上心頭,像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一圈細密的漣漪。她不動聲色地將畫紙折好,輕輕塞回了梨初的桌肚里。
梨初的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一直蔓延到耳根。她飛快地抓起一張數學卷子蓋在臉上,只露出兩只滴溜溜亂轉、寫記羞窘的眼睛。
安歌重新翻開自已的練習冊,筆尖落在題目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句“水晶翅膀”如通一個小小的烙印,帶著梨初指尖的溫度,輕輕落在了她寂靜世界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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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鈴在寂靜中只有微微的振動感傳來。安歌收拾好書包,習慣性地看向梨初的座位。空著。梨初的藍色筆記本還攤開在桌面上,上面潦草地畫著幾個氣泡框:【等我一下!很快!我去還個籃球!】
安歌微微蹙眉。器材室在舊教學樓最西側,位置偏僻,走廊燈光昏暗,平時少有人去。她看了看窗外,天色比平時陰沉,厚重的云層壓得很低,風搖動著光禿禿的梧桐樹枝,發出無聲的狂舞。一種模糊的、難以言喻的不安,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漫過心頭。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背起書包,腳步比平時快了幾分,走向舊教學樓的方向。
舊樓走廊的聲控燈大部分都壞了,只剩下盡頭一盞,發出昏黃搖曳的光,將剝落的墻皮和生銹的消防栓映照得影影綽綽。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舊橡膠球特有的氣味。安歌放輕腳步,幾乎是無聲地走在空曠的走廊上,只有老舊地板在她腳下發出極其微弱的呻吟。
器材室厚重的木門虛掩著,里面沒有開燈,只有門縫里透出一點微弱的天光。安歌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她屏住呼吸,靠近那條門縫。
里面光線昏暗,只能勉強看清輪廓。梨初瘦小的身影被堵在墻角高大的鐵制器械架前,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她面前站著三個高年級的男生,其中一個身材格外壯碩,穿著松垮的籃球背心,正是學校里出了名愛惹事的“校霸”張威。他正一下下拍著籃球,沉悶的撞擊聲在空曠的器材室里回蕩,在安歌的世界里,卻只有掌心傳來的微弱震動感。張威的嘴開合著,臉上帶著痞氣的笑,旁邊的兩個跟班也發出無聲的哄笑。
梨初背對著門,安歌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單薄的肩膀在微微發抖,雙手緊緊抱著自已的書包擋在胸前。張威似乎說了句什么,突然伸出手,猛地一把扯住了梨初的書包帶子,用力往回一拽!
梨初被帶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書包被扯開,里面的書本嘩啦一聲掉了一地。張威得意地笑著,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書本。
就是這一刻。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沖上安歌的頭頂,燒掉了所有的遲疑。她猛地后退一步,目光銳利地掃過走廊。墻角,立著一個紅色的圓柱形滅火器箱,玻璃門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