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泥濘的官道上顛簸了七八日。
越靠近沅州,空氣里便彌漫開一股潮濕的腥氣。
車窗外的景致早已沒了往日的規整。
田埂被沖得支離破碎,成片的莊稼伏在渾濁的水洼里,只露出半截枯黃的穗子。
道路兩旁擠滿了流離失所的難民,他們大多赤著腳,褲腳卷得老高,沾滿了黑褐色的淤泥。
有的舉著破碗跪在路邊,對著過往的車馬磕頭乞討;有的背著奄奄一息的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還有些人蜷縮在被水泡得發脹的草棚下,懷里緊緊摟著僅存的破棉絮,任由雨水順著棚頂的破洞滴落在身上。
偶有瘦骨嶙峋的孩童,追著馬車跑了幾步,伸出烏黑的小手,嘴里發出含混的乞討聲,直到被馬車遠遠甩在身后,才失落地停下腳步。
沈南安放下車簾,掌心卻仍殘留著透過布料感受到的濕冷。
“前面就是沅州城了。”江羨回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比往日低沉了許多,“這場洪水淹了大半個州府,百姓早就沒了活路。”
馬車剛抵沅州城門,裴寂便率先下車,素色官袍沾了不少泥點,他生的一副清俊風骨,卻不帶半分浮華氣。
鬢角的發絲在風中微微顫動,他望著眼前瘡痍滿目的景象,眉頭緊皺。
沈南安扶著江羨回的手緊隨其后,剛站穩便見城墻下的難民紛紛抬頭望來,那些目光里有茫然,有渴求,更多的是被苦難磨盡的麻木。
江羨回慢悠悠地晃著折扇,跟在南安身邊,明明腳下踩著泥,偏生踏出幾分閑庭信步的意味,目光掃過遠處的李知州時,還不忘沖沈南安擠眉弄眼:“宋小姐你看,這就是沅州的官老爺,我聽說膝蓋比棉花還軟。”
沈南安沒理他,徑直走到靠譜的裴寂身側,聲音壓得很低,“這情形,比預想的更糟。”
裴寂拍了拍她的肩,轉而看向迎上來的沅州知州:“李知州,糧倉在哪?”
李知州臉上堆著局促的笑,額上滲著冷汗,拱手道:“裴侍郎,世子,宋主事,里面請,糧倉……糧倉那邊已派人看守,只是……”
“只是什么?”江羨回挑眉,目光掃過他閃爍的眼神,“難不成連讓本世子看一眼都不成?”
李知州忙擺手:“不敢不敢,只是洪水退后糧倉被泡了大半,里頭早已空空如也,怕污了給位貴人的眼。”
“李知州,水淹糧倉?這話哄三歲孩童呢?半月前本世子在京城酒樓喝花酒時,還聽聞沅州有富商囤糧抬價,難不成那些糧食是從洪水里自己長出來的?”
李知州嚇得魂飛魄散,立馬跪下:“世子明鑒!都是謠言!下官保證絕無此事!”
“哦?”江羨回拖長了調子,忽然用肩撞了撞沈南安,力道不輕不重,“宋小姐你聞,這空氣中除了霉味,是不是還有股子銅臭味?我看啊,與其去看那空糧倉,不如先去會會那些囤糧的‘善人’,說不定還能討杯好酒喝。”
裴寂看向他,語氣認真道:“世子此次牽連沅州數十萬百姓,不可兒戲。”
江羨回聳聳肩,收斂了幾分玩笑神色,卻還是沖沈南安眨了眨眼:“開個玩笑嘛。不過說真的,查案哪有喝酒有意思?等辦完正事,我帶你去嘗嘗沅州最烈的半醉香,保管比你和過的陳年佳釀都帶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