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元昭輕聲道:“先生能和我講父親年輕時候的事,我很感激。”
他從不知父親還有這樣一面。
父親教他圣人之言,教他仕途經(jīng)濟,報效朝廷,哪怕帶他游山玩水,修筑聽山居,也不曾流露出離群索居的避世之意。
太傅幽幽道:“能說的還有好些吶,就說這桌上的莧菜,當初還是翊鈞和阿微幫忙撒的種,熟了枯,枯了再種,再熟再枯,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老夫當年隱居,可也沒想到能活那么久,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阿微和翊鈞兩個小的最先去了,玉溪也跟著走了,算起來,人不如草木啊……”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晏元昭欲起身扶他,被他攔住,“元昭,你多吃,老夫先去小憩一會兒攢攢精力,下午和你對弈一局!”
小童兒將老人送進茅齋,服侍睡下后,出來向晏元昭解釋,“先生現(xiàn)在吃得少,睡得多,午覺起碼要睡足一個時辰。”
晏元昭點點頭,“我去外頭走走,待會兒回來陪先生。”
夏日山里草木明凈,空氣shi潤,很是舒適。晏元昭帶著白羽繞過院里綠油油的菜田,推開籬笆門,照著記憶里的路線爬上東邊的小土坡。
坡上是一片甘棠樹林,密密的樹枝垂綴著手掌般大小的鮮亮葉子,褚色的果實掩映其間。春來時花開如雪,香漫四野,美不勝收。晏元昭書房里掛的山棠圖,就是父親繪的這里情景。
兩人穿過樹林,白羽想起來一事,“郎君,我看您吃了不少太傅的野莧菜,不要緊的吧?您的胃和長公主的一樣,吃不了粗東西的。”
“自然不要緊,我哪有那么嬌貴。”晏元昭道。
林子漸疏,繞過幾棵低矮白楊,一座小土丘映入眼簾。
這是琴師玉溪的墳。
白羽從布兜里拿過供果,仔仔細細擺在墳前,又取出一疊黃白紙錢與香燭,晏元昭用火折子依次點上三炷香,細長的煙篆蜿蜒升空,慢慢地散入云氣里。
玉溪出身士族秦家,他癡迷音律,不肯讀書入仕,很早就切斷了和家族的來往,易名周游四方,臨老與好友盧涯相攜歸隱比鄰而居,死后沒有入家族墓地,選擇長眠于夷山。
他與晏翊鈞有師生之誼,晏元昭每登夷山,都會代父祭祀。
燃完香,再燒紙錢。紅亮的焰舌小口吞噬著紙衣,須臾就吐完燒透了的黑燼。
土丘旁還有一個小小的衣冠冢,冢旁的木碑上寫著冢主的姓名“秦微”。
這就是盧太傅口中的阿微了。
秦微是故丞相秦祈的女兒,她同晏翊鈞一樣,少時敏而好琴,登夷山找玉溪這位遠房親戚求教琴技,先晏翊鈞一步,做了他師姐。
晏元昭沒有見過秦微,但聽父親說過她多舛的命途。
秦祈在泰康年間獨攬大權(quán),犯下勾結(jié)外族、貪污受賄等多項重罪,被腰斬于市,家中男賜死,女沒為官妓。秦微年未滿二十就因父禍入了教坊司,習自玉溪的一手好琴音從此成了取悅達官顯貴的工具。
四年后,秦微被恩赦放籍從良,可她卻在此時被心上人辜負,萬念俱灰下投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