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人,您看沈通判家那位公子的經義,引經據典,端方嚴謹,頗有古風啊?!币粋€圓臉的同考官笑著奉承。
鄭元吉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文昭這孩子,底子是不錯的。家學淵源,自然與尋常寒門不同?!彼捳Z平淡,卻透著一股理所當然的優越感。
另一位副考則指著另一份卷子:“這份策論,談及邊患,提出加固城防、增派精兵,倒也算中規中矩,雖無大才,亦顯穩重?!彼傅?,正是沈文昭那份在“聞邊警”后“穩妥”的答卷。
眾人紛紛附和,一時間樓閣內充滿了對權貴子弟答卷的贊譽和對寒門士子答卷“淺薄”、“空疏”的微詞。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光滑的地板上,映照著這看似平和實則等級森嚴的小圈子。
這時,負責收卷糊名、謄錄的胥吏匆匆走了上來,手里捧著剛剛收上來的最后一批草稿卷(供考官快速瀏覽,定下謄錄與否)。他走到鄭元吉面前,躬身將一疊草稿紙呈上:“大人,丙字號幾份卷子,請過目?!?/p>
鄭元吉眼皮都沒抬,隨意地揮揮手:“放那兒吧。”他此刻的心思還在那些“有背景”的卷子上,對寒門號舍的草稿,實在提不起多大興致。幾個同考官也都沒動,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那胥吏恭敬地將草稿放在鄭元吉手邊的案幾上,最上面一份,墨跡尤新,正是林逸那張涂滿了驚世駭俗言論的策論草稿!那淋漓的墨色,狂放的字體,在一片相對工整的答卷中,顯得格外刺眼。
一個離得近些的副考官,出于習慣,目光隨意地掃過最上面那張草稿的開篇幾行。
“土地兼并之害,甚于洪水猛獸……”他下意識地念了出來,聲音不高,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鄭元吉撥弄茶蓋的手指微微一頓。
那副考官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驚奇,繼續念了下去:“……前梁之亡,非天災,實人禍!豪強阡陌相連,膏腴盡歸朱門;小民無立錐之地,餓殍遍野于路旁!朝廷賦稅日蹙,何以養軍?何以賑災?何以固國本?流民百萬,揭竿而起,狄虜趁虛而入,鐵蹄踏破山河!此非殷鑒乎?此非覆轍乎?!”
明遠樓里那些低聲的交談、刻意的恭維,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瞬間剪斷。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鄭元吉端著茶盞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倨傲凝固成一種震驚的空白。汝窯薄胎茶杯細膩的釉面映著他驟然收縮的瞳孔。他身后的屏風,那幅描繪著松鶴延年的水墨畫,似乎也在這瞬間失去了顏色。
幾個副考和同考官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臉上的笑容僵住,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胥吏手中那份單薄的草稿紙。有人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陽光依舊溫暖,空氣中浮動的塵埃仿佛也凝滯了。
那念出聲的副考官自己也被這石破天驚的論斷嚇住了,后面的字句卡在喉嚨里,再也念不下去。他手指微微顫抖,目光死死地釘在紙上那力透紙背、殺氣騰騰的文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