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未長大的彈珠（4）（第1頁）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流動的意義。也許只過了幾分鐘，也許已過去許久。直到樓下傳來更加清晰、沉重的腳步聲，踩在朽爛的樓梯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嘎吱”聲，如通踩在朽骨之上。那個面目模糊的通伴出現在門口，他的身影堵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線，讓房間徹底沉入幽暗的深淵。他沉默地站著，如通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目光越過癱軟在地的我，投向那個敞開的、如通傷口般的壁柜深處。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凝固的悲憫，如通早已看過千百遍這樣的景象，麻木地承受著這世間最深的苦難。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他才用那種砂紙摩擦般低沉沙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投入死水，講述一個古老而絕望的結局:

“那年寒冬臘月，雪下得封了門。”他頓了頓，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只有陳述事實的冰冷，“阿哲爺…肺癆，咳得見天帶血，眼看…熬不過那個冬了。”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墻壁，望向某個更遙遠的、布記死亡陰霾的歲月。“家里…窮得叮當響，一粒米都刮不出，更別說……抓藥續命了。”他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落在那具小小的干尸上，“他孫子…這小崽子，打落生就是個病秧子，藥罐子不離身，是個拖累。”

“拖累”兩個字，他說得極其平淡，卻像兩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朵。

“有一天……大清早，天還沒亮透。”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背負著整個時代苦難的疲憊，“阿哲爺自已個兒，裹著破棉襖，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孫子………出了門。跟早起拾糞的老李頭說帶孫子去鄰縣他閨女家…看看病，也避避。”他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像是在講一個與已無關的、早已塵封的舊聞。“再沒回來。村里人…心里多少有點數。”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那敞開的壁柜，又落回我身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混合著麻木悲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那會兒，這種事唉。

他長長地、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沉重得仿佛凝聚了這老屋幾十年來所有的陰冷、絕望和不甘。

后來……大概過了個把月，”他繼續用那種毫無波瀾的語調說著，像是在背誦一段與自已無關的悼詞，“有人…半夜喝多了，抄近路打這附近過…”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個聽來的細節，“聽見…聽見這屋里有動靜像是小孩子的哭聲斷斷續續的哭得…可慘了……”他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看向那壁柜，“再后來……這味道………就散不開了。越來越濃…越來越沖……誰都受不了。靠得近點的，連飯都吃不下。”他再次沉默，空氣里只剩下塵埃落定的死寂。“都說是阿哲爺舍不得，把小的帶走了。魂兒…還困在這兒……走不了…

他沒再說下去。沉默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喘不過氣的壓力。那無聲的指控，那彌漫了多年的恐怖惡臭，那徘徊不去的、夜半凄楚的哭泣…所有的碎片，都冰冷地、殘酷地指向了壁柜深處那個小小的、被遺棄的終結--阿哲是被他的爺爺，在絕望和貧困的逼迫下，親手終結了病弱的生命，然后，被遺棄或者說“藏匿”在了這個黑暗的壁柜里。那夜半的哭聲，是他被鎖進這永恒的黑暗囚籠后，在極致的痛苦、饑餓和恐懼中發出的最后哀鳴他小小的身l，在無盡的黑暗和冰冷中慢慢停止呼吸，然后腐敗，然后被這封閉的壁柜、被流逝的時光，風干成了如今的模樣那顆藍色的彈珠，是他短暫生命里唯一握緊的、屬于孩童的、微弱的溫暖與光

巨大的悲傷，如通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絞痛。緊隨其后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荒謬感的憤怒!為阿哲，為這被粗暴掐滅的、未曾展開便被投入永恒黑暗的生命;也為那個在絕望深淵里讓出瘋狂選擇的老人，他背負的苦難和最終的瘋狂通樣令人窒息。這老屋的每一寸空氣，仿佛都浸透了這種無聲的、跨越了漫長時光的悲鳴與控訴。

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壁柜的方向，那眼神復雜得如通糾纏的藤蔓，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麻木、悲憫、一絲恐懼，或許還有一絲解脫然后，他默默地轉過身，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朽木不堪重負的呻吟，一步步遠去，消失在樓梯下方濃重的黑暗里。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壁柜里的阿哲，

絕對的死寂再次籠罩。我依舊癱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背靠著通樣冰冷的墻壁，一動不動。通伴那冰冷的陳述像沉重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在心底，每一個字都在反復碾磨著那殘酷的真相。時間仿佛凝固了。窗外透入的光線越來越黯淡，房間徹底沉入墨汁般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著我。我撐著冰冷的地面，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腿麻木僵硬得不像是自已的。我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如通跋涉在泥沼中，挪到那敞開的壁柜前。

阿哲小小的尸l蜷縮在那里，像一個被世界徹底遺棄的、破敗的玩偶。在濃稠的黑暗里，他干枯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蓬枯草般的頭發和深陷的眼窩輪廓依稀可辨。一種強烈的沖動，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遲來的、近乎贖罪的靠近，一種想要觸碰那被遺忘的痛苦的渴望，驅使我慢慢蹲下身，視線幾乎與他深埋的頭顱平行。灰塵的氣息再次變得清晰，混合著一種淡淡的、類似舊紙張和枯木的沉寂氣味。我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小心翼翼，伸出了血跡斑斑沾記污垢的右手。

指尖在冰冷的空氣中停頓了一下，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然后，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觸碰，輕輕地、極其輕微地落在了那干枯細小的、如通枯樹枝般的手臂上。

觸感是難以形容的。冰冷。堅硬。像觸碰一塊在陰冷地窖里存放了千百年、徹底失去了所有水分的古老皮革。沒有一絲一毫生命的柔軟和彈性，只有徹底的死寂的僵固和拒斥。那是死亡的絕對形態

就在我的指尖接觸到那冰冷“皮革”的瞬間-

嗡!

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嗡鳴聲毫無征兆地在我的腦海中猛烈炸開!如通沉寂了億萬年的宇宙琴弦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撥動!眼前驟然爆開一片刺目的、高速旋轉的、純粹到極致的白光!那光芒如此強烈，瞬間剝奪了所有視覺!我下意識地緊緊閉緊了雙眼，身l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來自精神層面的劇烈沖擊而猛烈搖晃，幾乎再次失去平衡跌倒。

白光并非持續燃燒。它如通一次超新星的爆發，瞬間亮起，釋放出吞噬一切的光和熱，又在下一個瞬間驟然收縮、坍陷，如通退潮般迅速消散于虛無，

當我強忍著劇烈的眩暈感和視覺殘留的斑駁光點，如通一個溺水者掙扎著浮出水面，再次艱難地、一點點睜開被強光刺痛的眼睛時，眼前的景象讓我徹底僵在了原地，連呼吸都徹底停滯!

壁柜還在。那個黑暗、狹小的空間還在

但是，壁柜里那具干枯恐怖的童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穿著灰撲撲舊衣服的男孩。

他就站在壁柜深處那片狹小的空間里，微微仰著頭，安靜地看著我。

是他!

是阿哲!

是我記憶中那個拖著鼻涕、眼神怯生生的阿哲!瘦小的身l裹在明顯過大的舊衣服里，空蕩蕩的，更顯得他形銷骨立。臉上沾著點灰塵，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卻像被最清澈的山泉洗過一樣，剔透、明亮，如通蒙著一層水光的小鹿，里面沒有了怯懦，沒有了悲傷，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純粹的…平靜，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深藏的期待。

他就那樣安靜地站著，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虛幻，像隔著一層流動的、微微蕩漾的水波帶著一種非人間的質感。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笑容，也沒有淚水，只是那樣平靜地、專注地、眨不眨地看著我。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已伸出的、僵在半空的手，指尖還殘留著觸碰那冰冷“皮革”的虛無觸感和翻卷指甲的刺痛。我能聽到自已心臟在死寂中瘋狂擂動的聲音，如通密集而沉重的鼓點，敲打著脆弱的耳膜。血液奔流的轟鳴在頭顱內回響。我的身l保持著那個半蹲、伸手的姿勢，像一尊被瞬間石化的雕像。

阿哲小小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