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門時遇到乙生跑進來,呵著化霧的白氣向胤奚請示:“將軍,大家在山溝里扒死尸身上的甲,問死人沾血的棉衣要不要?”
胤奚把眼一棱:“你說呢?”
乙生“哎”一聲折身,還沒出帳就沖外邊大喊:“要要要!有什么扒什么,動作快點,扒完就走,當心對面的游騎!”
金陵胤氏世代從事著給死人送體面的行當,傳到這一輩,卻出了個扒死人衣服以戰養戰的異類。
高世軍不知道胤家祖先在天有靈,會有什么感想,他反正挺一言難盡的。
他都不知道胤奚什么時候寫的那勞什子軍規,心下卻有點不以為然。
軍中練兵,棍棒而已,搞書呆子那一套,還背誦抽查,管什么用?
他不和他講客氣,當即道:“你們要補充兵源,我起義軍耗損更多,人得我選挑。放心,我只要身強體壯的鮮卑族人,也不用你那拖泥帶水的軍規紀律,兵我自己練。”
“行啊。”胤奚一息都沒猶豫,反問道,“可是,尉人占領中原,漢胡混同久矣,那些父為鮮卑族母為漢人,或者母為胡族父為漢人的,是算作你們族人呢,還是我們漢人呢?”
高世軍慢慢沉眉。
“什么意思?”
胤奚露出個淺淡笑意,沖散了他眉間的殺戾之氣。他在馬扎上坐下,對高世軍比了比手。
“高將軍可想過,”胤奚心平氣和地說,“漢胡之間本無那么分明的界限,兩家人也可以不分彼此地和平相處?”
高世軍沒坐,隔了一會兒道:“就像我們合作這樣?”
胤奚搖了搖頭,“不止。尉朝實行漢化多年,學中原的官制民俗,而我朝雖偏居江南,也漸受北方民族的習性感染。比如穿胡袍騎射,吃乳酪羌煮,又如我身下這小小胡床,也是傳自你們的國度。兩個民族在百年的對峙中仇恨廝殺,卻也在潛移默化地互相融合。”
“阿鸞。”離開金陵前,謝瀾安親自為他將臂上的護鞲系緊,幽香飄過他的鼻尖。然后她抬起那雙盈盈清冽的秋瞳,最后與他說,“你可相信有朝一日,漢人不再以胡人高鼻碧眼的長相為奇,胡人也不以文秀風骨的漢人為鄙?女郎們可以仿穿窠紋胡袍,大方地上街游春,胡姬也可以在漢人聚居的坊市,開鋪沽酒。
“賤籍不復存在,鮮卑族的后裔也可受封漢家君侯。”
“文雅再次復興,盛名當世的詩人會主動為胡女作詩。”
“是以你要做的,不單單是解救一鎮他國之民。我要你心懷著那樣一個錦繡盛世,堅信自己踏出的每一步,揮出的每一刀。”
漢胡一家。
天下長安!
只要一想到女郎當時睥睨生輝的神采,胤奚心底的崇敬與自豪便油然而生。
高世軍神色變幻不定,聽完沉默半晌。
胡漢一家?
百年死敵,怎么可能輕易地化敵為友?連尉遲老婦人也從未敢發如此豪言。連他都懂得,朝廷學漢俗,不過是為了了解漢人以壓制漢人,在那些天潢貴胄的心底里,尊貴的草原六部永遠凌駕于漢人之上,如同風靡草野的矯健雄鷹,永遠俯視地上的螻蟻。
哈,胡漢一家?
一個誰也不比誰低賤一頭,沒有傾軋與鄙視、沒有戰爭、開放包容的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