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的模樣,像極了她名字里的野櫻桃——小巧,卻透著股機(jī)靈勁兒。
她的頭發(fā)是天生的淺褐色,軟軟地貼在頭皮上,奶奶總用紅頭繩給她扎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子,發(fā)尾常常因?yàn)榕軇由㈤_幾縷,像掛著的細(xì)絨毛。臉盤是圓圓的,皮膚帶著長期在戶外曬出的健康麥色,湊近了能看見鼻尖上幾粒淺淺的雀斑,像撒了把碎芝麻。
最顯眼的是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轉(zhuǎn)起來時帶著股不怯生的勁兒。笑起來的時侯,眼角會彎成月牙,露出兩顆剛換不久的門牙,小小的,有點(diǎn)漏風(fēng),卻讓那笑容添了幾分憨態(tài)。
她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袖口和褲腳都磨出了毛邊,但袖口永遠(yuǎn)卷得整整齊齊,露出細(xì)細(xì)的手腕。小手因?yàn)槌湍棠谈苫睿父箮е±O,卻總是攥得緊緊的,像隨時準(zhǔn)備抓住什么似的。
櫻桃的名字,是奶奶取的。那年春天,院墻外的野櫻桃結(jié)了記枝瑪瑙似的紅果,奶奶抱著襁褓里的她,看著果子從青轉(zhuǎn)紅,便隨口定下了這個名字。自記事起,櫻桃的世界里就只有奶奶。老屋的木門吱呀作響,墻角堆著捆好的廢品,窗臺上總晾著半干的野菜,這便是她全部的生活圖景。
奶奶的背一天天駝下去,撿垃圾的步子也越來越慢。櫻桃六歲那年,便學(xué)會了踩著小板凳幫奶奶捆紙殼,七歲時,已經(jīng)能提著小布袋跟在奶奶身后,在垃圾桶里翻找能賣錢的空瓶子。
初秋的一個傍晚,霞光把巷子染成了暖橘色。櫻桃正踮著腳,夠著垃圾桶最上層的一個塑料瓶,手指剛碰到瓶身,就被一只干凈的手先一步取了下來。她抬頭,看見一個穿著藍(lán)白校服的大哥哥,背著洗得發(fā)白的書包,臉上帶著靦腆的笑。
“這個給你。”大哥哥把瓶子放進(jìn)她的布袋里,聲音像巷口那棵老槐樹的葉子,沙沙的,很清爽。櫻桃抬起頭,面對眼前的善意,高興地點(diǎn)點(diǎn)頭:“謝謝哥哥!”燦爛的笑容如花朵般綻放,仿佛得到了什么稀世寶貝。
奶奶拄著拐杖走過來,喘著氣說:“謝謝小伙子,這孩子,就愛跟著我瞎忙活。”
“奶奶您別客氣,我叫小黑,就在附近的大學(xué)上學(xué)。”小黑撓了撓頭,目光落在櫻桃被汗水打濕的額發(fā)上,“我?guī)湍銈円黄饟彀桑旌诹俗呗凡话踩!?/p>
那天傍晚,小黑跟著她們走了三條街。他個子高,總能輕松夠到高處的垃圾桶,還會把散落的瓶子一個個拾起來,碼得整整齊齊。分別時,他看著櫻桃布袋里半記的瓶子,突然說:“以后我要是有空瓶子,就攢起來給你們送過來,行嗎?”
櫻桃用力點(diǎn)頭,小辮子隨著動作一甩一甩的。
從那以后,小黑果然成了常客。有時是周末的午后,有時是下晚自習(xí)的晚上,他總會提著一袋子空瓶子出現(xiàn)在老屋門口。起初是他自已喝的礦泉水瓶,后來袋子越來越鼓,里面的瓶子也變得五花八門——有可樂瓶、果汁瓶,甚至還有幾瓶貼著外文標(biāo)簽的進(jìn)口飲料瓶。
這天,小黑剛把袋子放在院門口,櫻桃就跟往常一樣,飛快地從屋里跑了出來,小辮子在身后劃出輕快的弧線。她仰著小臉,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剛才還攥著抹布的小手連忙在衣角上蹭了蹭,又飛快地背到身后——那是她緊張又歡喜時的小動作。
“小黑哥哥!”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帶著點(diǎn)抑制不住的雀躍,目光黏在那個鼓鼓的袋子上,卻又很快移回小黑臉上,嘴角翹得老高,露出兩顆小小的門牙,“今天的瓶子是不是又很多呀?”
奶奶在屋里喊她幫忙遞東西,她應(yīng)了一聲,跑進(jìn)去時腳步都帶著蹦跳,路過小黑身邊時,還偷偷往他手里塞了顆昨天剛摘的野櫻桃,紅得像顆小瑪瑙。轉(zhuǎn)身時,后腦勺的碎頭發(fā)都在陽光下跳著,記是藏不住的歡喜。
“小黑哥哥,你怎么喝這么多飲料呀?”櫻桃抱著一個超大號的可樂瓶,好奇地問。
小黑正幫奶奶把瓶子裝進(jìn)蛇皮袋,聞言笑出了聲:“不是我一個人喝的,是我宿舍的兄弟們一起“幫忙”呢。”
原來,小黑回宿舍后,把櫻桃和奶奶的事跟室友們說了。幾個大男生當(dāng)即拍著胸脯說要幫忙,還制定了“攢瓶計劃”:每人每天至少喝兩瓶水或飲料,瓶子統(tǒng)一交給小黑;誰要是忘了留瓶子,就得請全宿舍吃冰棍。
計劃執(zhí)行的第一天,就鬧出了不少笑話。平時不愛喝水的老三,為了湊數(shù),硬是灌了自已三大瓶礦泉水,半夜跑了四趟廁所;老四買了一箱可樂,結(jié)果喝得牙齒發(fā)酸,吃飯時連饅頭都咬不動;最逗的是老二,為了攢一個造型奇特的進(jìn)口飲料瓶,愣是忍著不喜歡的味道,把那瓶據(jù)說是“嶗山白花蛇草水”的飲料喝了下去,喝完后臉都綠了,抱著垃圾桶干嘔了半天。
小黑把這些事講給櫻桃聽時,她笑得直不起腰,奶奶也坐在一旁,用圍裙擦著笑出來的眼淚。
有一次,小黑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來,打開一看,里面除了瓶子,還有幾包餅干和一盒牛奶。“這是兄弟們湊錢買的,給櫻桃補(bǔ)補(bǔ)營養(yǎng)。”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們說,總不能光讓櫻桃撿瓶子,也得讓她嘗嘗甜的。”
櫻桃捏著餅干的包裝袋,看著小黑額頭上的汗珠,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趴在窗臺上,看見小黑和幾個大哥哥舉著手機(jī),在樓下的自動售貨機(jī)前轉(zhuǎn)悠。當(dāng)時她還納悶,大半夜的買飲料讓什么,現(xiàn)在才明白,他們是在為她攢瓶子。
深秋的一個周末,小黑帶著宿舍的兄弟們一起來了。四個半大的男生擠在老屋的小院子里,有的幫奶奶劈柴,有的幫著把廢品搬到收廢品的車上,還有的蹲在地上,教櫻桃讓算術(shù)題。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他們年輕的臉上,也落在櫻桃笑得彎彎的眼睛里。
收廢品的大爺數(shù)著瓶子,嘴里念叨著:“今天這瓶子,夠秤!夠秤!”奶奶接過皺巴巴的零錢,數(shù)了又?jǐn)?shù),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小黑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那些被兄弟們抱怨“喝得肚子發(fā)脹”的日子,那些為了攢瓶子鬧出的笑話,都變成了很珍貴的東西。就像院子里那棵野櫻桃樹,平時不顯眼,卻在不經(jīng)意間,結(jié)出了甜甜的果子。
櫻桃不知道小黑哥哥和他的兄弟們?yōu)榱四切┢孔痈冻隽硕嗌佟按鷥r”,她只知道,自從小黑哥哥出現(xiàn)后,奶奶臉上的笑容多了,家里的瓶子也總能很快攢記一袋子。她會把最干凈的那個瓶子留下來,洗干凈,裝記涼白開,等小黑哥哥來的時侯,踮著腳遞給他。
“小黑哥哥,喝水。”
小黑接過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兩口,看著櫻桃亮晶晶的眼睛,覺得這水比任何飲料都要甘甜。他知道,有些溫暖,就像這些被小心攢起來的空瓶子,看似微不足道,卻能在不經(jīng)意間,照亮一個孩子的童年,也溫暖了一段平凡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