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臺的晨光總帶著幾分清冽。
十五歲的沈念星已長到近六尺高,一身玄色勁裝襯得肩背挺拔,劍眉星目間既有沈驚塵的英氣,又帶著洛清寒獨有的清潤。他此刻正立于觀星臺最高處的石階上,手中冷月劍(沈驚塵近年所贈)挽出半輪劍花,銀輝在晨光里流轉,收勢時劍尖穩穩點在青石縫中,只余幾不可聞的輕顫。
“呼吸再沉些。”洛清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今日穿了件月白長衫,烏發僅用一根木簪綰起,鬢角垂落的發絲沾著晨露,眉眼間的溫柔里添了幾分歲月沉淀的沉靜。她緩步走近,指尖輕點沈念星的腰側,“你爹十七歲時,劍招里可沒這般急躁。”
沈念星耳尖微紅,收劍躬身:“娘,是兒子心急了。”他說話時唇角習慣性地微揚,像極了年少時的沈驚塵,只是那雙眼睛,望過來時總帶著點探究的光——那是洛清寒教他觀星時,看慣了星辰軌跡才有的專注。
這五年間,觀星臺早已不是當年的僻靜模樣。洛清寒整理的先祖手札意外現世,其中記載的星象推演之術驚動了江湖與朝堂,近年常有訪客登門,或求問星象,或切磋武學。沈驚塵夫婦雖依舊低調,卻也漸漸不再避世,只是對當年血影教的舊事,始終絕口不提。
“今日有兩位客人會來。”沈驚塵從石階下上來,手中提著剛從后山打來的野物,粗布短褂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一位是冷家的小姐,說是帶了古籍來請教你娘;另一位……是悅家的姑娘,她師父托我看看她的劍法。”
沈念星正用布巾擦劍,聞言動作頓了頓:“冷家?是江南那個藏盡天下孤本的冷家?”他曾在洛清寒的書庫里見過冷家刻印的星圖,邊角處印著極小的“冷氏藏本”四字。
“正是。”洛清寒已轉身往屋中走,聲音飄在風里,“冷家小姐名喚冷硯秋,據說三歲能背《天官書》,你且學學人家的靜氣。”
沈念星撓了撓頭,將劍歸入鞘中。他自小聽爹娘說江湖事,卻極少與外人深交,此刻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期待,像觀星時撞見了從未見過的流星。
辰時末,觀星臺的竹門被輕輕叩響。
沈念星去開門時,正見門外立著位穿月白襦裙的少女。她約莫十五六歲,身量纖纖,手里抱著個青布裹著的長匣。烏發梳成規整的雙環髻,僅簪了支碧玉簪,肌膚白得像上好的宣紙,唯有唇瓣透著點自然的粉。最惹眼的是她的眼睛,瞳仁極黑,望過來時靜得像深潭,見了沈念星,微微屈膝行禮,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在下冷硯秋,求見洛夫人。”
她說話時眼簾微垂,長睫在眼下投出淺影,手指輕輕按在長匣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顯然是初次登門的拘謹,卻偏要維持著世家子女的端莊。
沈念星側身讓她進來,指尖不經意掃過她的衣袖,觸到里面硬硬的書卷邊角:“家母在書房,我帶姑娘過去。”
冷硯秋頷首道謝,跟著他往里走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院中晾曬的星象圖上,腳步微頓:“這是……《步天歌》的手繪圖?”語氣里難掩驚訝,方才的沉靜瞬間破了些缺口。
“是家母閑時所繪。”沈念星回頭看她,見她望著星圖的眼神亮得驚人,像找到了心愛玩具的孩童,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姑娘也懂星象?”
“略知一二。”冷硯秋連忙收回目光,臉頰泛起薄紅,又恢復了先前的端莊,“家父藏有孤本,只是殘缺了后半卷。”
兩人正說著,院外忽然傳來一串清脆的笑鬧聲,緊接著一道火紅身影“噔噔噔”躍上石階,不等沈念星反應,已拍著他的肩喊:“喂!你就是沈念星?”
沈念星轉頭,只見來人身穿石榴紅短打,腰間系著鑲銀的腰帶,頭發用紅繩束成高馬尾,碎發隨著動作掃過臉頰。她約莫與冷硯秋通齡,眉眼靈動得像只小狐貍,鼻梁微翹,笑起來時左邊嘴角有個淺淺的梨渦,手里還轉著柄短匕,匕尖的寒光晃得人眼花。
“在下悅風眠,”她不等沈念星答話,已自顧自走進院子,目光在冷硯秋身上轉了圈,撇撇嘴,“冷家的小姐?果然穿得跟雪堆似的,也不怕凍著。”
冷硯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下,卻沒接話,只是將長匣抱得更緊了些。
悅風眠卻像沒看見她的冷淡,幾步沖到沈念星面前,踮腳比了比身高,又戳了戳他的胳膊:“你爹說你劍法不錯,敢不敢跟我比劃比劃?”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帶著股不服輸的勁兒,腰間的短匕還在“叮當”輕響。
沈念星剛要開口,冷硯秋忽然輕聲道:“悅姑娘,此處是觀星臺,并非比武場。”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目光平靜地迎上悅風眠的視線,“洛夫人既在書房,我們還是先辦事為好。”
“你管我?”悅風眠挑眉,短匕“唰”地收進鞘中,轉身往書房走時,故意撞了冷硯秋一下。冷硯秋踉蹌半步,懷里的長匣險些落地,沈念星伸手扶了她一把,正對上她望過來的眼神——里面有感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
“多謝。”冷硯秋低聲道,垂眸時,長睫又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悅風眠已站在書房門口,回頭沖沈念星招手:“快來呀,難道怕了?”陽光落在她火紅的衣擺上,像燃著團跳動的火焰。
沈念星望著眼前這兩個截然不通的少女——一個沉靜如月下寒潭,一個熱烈似燎原星火——忽然想起娘曾說過的話:“星辰有不通的軌跡,相遇時總有碰撞。”他摸了摸腰間的劍穗,那是洛清寒用北斗七星的紋路繡的,此刻在晨光里輕輕晃動。
觀星臺的風似乎更熱鬧了些,帶著山間的草木氣,混著冷硯秋身上淡淡的墨香,和悅風眠發間的皂角清香,在青石鋪就的院子里纏纏繞繞,像極了即將展開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
沈念星深吸一口氣,邁開了腳步。他尚不知曉,這一日的初遇,會像投入心湖的兩顆石子,在往后漫長的歲月里,漾開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歇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