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十二年十一月的塞北,大雪如棉絮般漫天紛飛,連下數日不停。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陰山的輪廓被積雪覆蓋得模糊不清,驛道上的泥濘凍成了冰碴,深可沒馬腹,車輪碾過便陷在里面,再難挪動分毫。朱瞻基站在營帳門口,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肩頭,瞬間融化成水,順著甲胄的縫隙滲進去,帶來刺骨的寒意。他手里捏著一份軍報,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一個運糧千戶率五百人押送三百車糧食,跋涉月余抵至前線,最終只剩下二十五車,其余的不是陷在雪泥里被棄,就是被饑寒交迫的士卒偷偷分食,連拉車的牛馬都餓死了大半。
“殿下,該進帳了,雪太大?!庇H衛(wèi)的聲音在風雪中打著顫。朱瞻基卻沒動,目光投向遠處的傷兵營方向。那里傳來隱隱的哭喊聲,他知道,又有士兵在宰殺傷馬。昨日巡查時,他親眼見某營士兵架起鐵鍋,鍋里煮著馬肉,有人從馬胃里掏出一堆樹皮和枯草,突然抱著頭大哭:“馬猶如此!我們又能撐到幾時?”那哭聲像根針,扎得他心口發(fā)疼。明軍的糧草早已告急,傷兵們的草藥耗盡,連最基本的口糧都開始摻雪水充饑,再這樣下去,不等瓦剌人來攻,自己就要先垮了。
北風呼嘯著掠過帳篷,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帳布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朱瞻基轉身進帳,帳內的將領們個個面色凝重,火盆里的炭火明明滅滅,映著他們布滿血絲的眼睛?!安荒茉俅蛳氯チ?,必須休戰(zhàn)。”朱瞻基的聲音打破沉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進入冬季,塞北只會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我們既無足夠糧草,又缺御寒衣物,根本不可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下?lián)魯⊥哓萑??!?/p>
將領們紛紛點頭,連最主戰(zhàn)的朱勇都垂下了頭。他的鎧甲上還沾著未干的血漬,此刻卻沒了往日的銳氣:“殿下說的是,昨日火器營報來,三成燧發(fā)槍的機括都凍住了,工匠們用豬油擦拭,夜里竟引來野狗啃食槍托,連槍管都被啃出了豁口?!?/p>
張輔拄著鐵杖,重重頓了頓地面:“老臣附議。繼續(xù)對峙下去,不過是兩敗俱傷。不如擇日退兵,回師關內休整。等到明年開春,要么我們兵強馬壯,一舉擊潰瓦剌;要么他們挨不過這個冬天,元氣大傷,再無南下之力?!崩蠈④姷穆曇衾飵еv,卻透著清醒——他見過太多因寒冬而覆滅的軍隊,塞北的冬天,從來都是比刀槍更可怕的敵人。
與此同時,陰山另一側的瓦剌軍營里,景象更是慘不忍睹。饑腸轆轆的士卒們在雪地里掘開凍土,挖出不知名的野草充饑,卻接二連三地暴斃。尸體被拖到營外,肌膚青黑如炭,嘴角還殘留著草汁,看得人不寒而栗。也先站在尸堆前,雪花落在他的貂裘上,卻暖不了他冰冷的心。帳內,士兵們的弓箭被雨雪泡得發(fā)脹,弓弦受潮后射程減半,拉弓時稍一用力就會崩斷;戰(zhàn)馬瘦得能數清肋條,啃著帶雪的樹皮,連嘶鳴都沒了力氣。
“撤吧?!币蚕鹊穆曇羯硢〉孟癖簧凹埬ミ^,他望著帳外越來越密的大雪,終于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傳我命令,最后的數萬軍隊,按營寨為單位,分批退回漠北。等到冰雪消融,春暖花開,我們再……再來。”他說“再來”時,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不信的虛浮。
命令傳下去,瓦剌軍營里沒有歡呼,只有一片死寂。士兵們默默地收拾著僅有的行囊,有人抱著凍僵的同伴尸體,有人牽著瘸腿的戰(zhàn)馬,在漫天風雪中踏上北歸的路。他們的腳印很快被大雪覆蓋,仿佛從未在此處停留過。
塞北的風雪依舊肆虐,明軍與瓦剌的軍營在大雪中漸漸拉開距離。朱瞻基站在高坡上,望著瓦剌人遠去的方向,又看了看關內的方向,心里清楚,這場持續(xù)了大半年的戰(zhàn)爭,終于在寒冬的逼迫下,暫時畫上了句號。但他也知道,這不是結束,只是暫停——等到明年冰雪消融,黃河解凍,陰山腳下,必將再次響起戰(zhàn)馬的嘶鳴與刀槍的碰撞。
大雪越下越大,將戰(zhàn)場的痕跡一一掩埋,卻埋不住雙方心中的執(zhí)念。塞北的冬天,終究成了這場戰(zhàn)爭的暫時裁判,而春天的到來,才是真正的考驗。
洪熙十二年冬,長城腳下的寒風卷著雪沫,打在明軍的鎧甲上簌簌作響。
朱瞻基勒住馬韁,望著身后緩緩撤退的隊伍——出征時那支由2萬淮軍、10萬京師三大營組成的12萬精銳,如今只剩下6萬士卒。沿途的驛站里,還留著各地駐防的兵符;陰山腳下的凍土中,埋著數不清的忠骨;后方的醫(yī)帳里,躺著斷肢殘臂的傷兵。這場仗打了半年,像一把鈍刀,慢慢磨去了大軍的鋒芒。
中軍大帳的角落里,幾個老軍官正用算籌清點人數。算籌碰撞的“噼啪”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有個鬢角斑白的千總一邊撥弄算籌,一邊喃喃感慨:“這聲響,像極了永樂十二年北征時,點驗尸身的算盤聲啊……”
一句話說得帳內人人沉默,那年永樂大帝親征漠北,也是大雪漫天,算籌聲里藏著多少生死離別,如今竟在他們這代人手里重演。
幾日前,瓦剌的使者裹著厚重的皮裘,在明軍大營里磕磕絆絆地說著議和的條件;朱瞻基派出的官員則帶著國書,在瓦剌殘部面前宣讀休戰(zhàn)盟約。
最終約定以黃河至陰山為界,各自罷兵——這道界線劃在雪地里,像一道淺淺的傷痕,暫時隔開了廝殺,卻隔不斷彼此的戒備。
退兵的路上,細雪霏霏。
《明史·宣宗本紀》里那句“有風自漠北來,聲如哀泣,三軍皆感愴”,說的正是此時此刻。寒風卷著嗚咽掠過隊伍,士兵們縮著脖子趕路,呼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風雪里。有個年輕的火槍手,懷里揣著同鄉(xiāng)的一節(jié)斷骨,走著走著突然蹲在雪地里哭了——出發(fā)時他們約好一起回家吃娘做的餃子,如今只剩他一個人抱著骨灰壇。
等到大軍退回關內,踏上熟悉的土地時,壓抑已久的情緒終于決堤。不少士卒扔掉兵器,癱坐在城根下嚎啕大哭,有人喊著爹娘的名字,有人念叨著戰(zhàn)死的兄弟,連最硬朗的騎兵都紅了眼眶。朱瞻基站在城樓之上,望著這一幕,只覺得心頭像堵著塊冰。他想起沙坡頭的夜戰(zhàn)、陰山的拉鋸,想起那些在火器營前倒下的瓦剌騎兵,也想起胡涵葬送的三千步卒——明明贏了大半,卻沒能全殲瓦剌,還讓也先帶著殘部體面北歸,這口氣怎么也咽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