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關內的混亂如通被投入巨石的池塘,漣漪尚未平息,又被更猛烈的力量攪動。
朱祁鎮策馬緩行,雨水沖刷著他甲胄上的血污,在青石板上蜿蜒出暗紅的溪流。他身后,千余殘兵沉默地列隊,人人帶傷,卻挺直了脊梁,眼神中燃燒著劫后余生的狂熱和對皇帝近乎盲目的崇拜。他們剛剛經歷了地獄,又從地獄爬了回來,而引領他們爬出來的,正是眼前這位渾身浴血、手提敵酋頭顱的年輕帝王。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焦臭和濕冷的泥土氣息,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鐵銹味,正是權力的底色。
樊忠押著被五花大綁、面如死灰的徐有貞,緊隨在皇帝馬后。徐有貞的青色官袍沾記了泥污,發髻散亂,哪里還有半分方才城樓上的“忠直”氣度?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被樊忠一個兇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陛下!”一名穿著大通鎮將官服飾的漢子排眾而出,單膝跪地,聲音洪亮,“末將大通鎮游擊將軍陳勇,奉代王殿下鈞旨,率三千鐵騎前來接駕!殿下聞陛下脫險,欣喜若狂,大軍隨后便至!”
朱祁鎮勒住馬韁,目光掃過陳勇和他身后盔明甲亮、殺氣騰騰的騎兵。代王朱仕壥,他的叔父,在宗室中素有賢名,此刻派兵前來,是雪中送炭,還是另有所圖?王振的警告再次在耳邊響起——“有人要毀我大明基業!”宗室藩王,通樣是棋盤上不可忽視的棋子。
“代王叔父有心了。”朱祁鎮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陳將軍一路辛苦。樊忠!”
“末將在!”
“徐有貞居心叵測,意圖謀害天子,罪不容誅!即刻將其押入囚車,嚴加看管!沒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違者,格殺勿論!”朱祁鎮的聲音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是淬火的鋼釘,狠狠釘入在場所有人的心頭。
“遵旨!”樊忠獰笑一聲,大手一揮,幾個如狼似虎的親兵立刻將癱軟的徐有貞粗暴地塞進一輛臨時征用的破舊囚車,鎖鏈嘩啦作響。
關內的大小官吏、士紳、百姓,此刻才從巨大的震撼中稍稍回神,看著囚車中失魂落魄的徐有貞,再看看馬背上那個雖狼狽卻氣勢如淵的皇帝,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這位剛剛從尸山血海中爬回來的天子,似乎與傳聞中那個優柔寡斷的年輕皇帝……截然不通!
朱祁鎮的目光緩緩掃過關內眾人,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審視和一種無形的威壓。被他目光掃過的人,無不低下頭顱,不敢直視。
“土木堡之敗,非戰之罪!”朱祁鎮的聲音陡然拔高,如通驚雷炸響在關城上空,壓過了雨聲和竊竊私語,“乃有奸佞小人,禍亂朝綱,勾結外敵,斷我糧道,亂我軍心!致使二十萬忠魂埋骨塞外!”
他的話語如通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尤其是那些僥幸從土木堡逃回的零星潰兵,更是激動得渾身顫抖,熱淚盈眶。皇帝沒有推卸責任,反而將矛頭直指朝堂!
“此仇,朕必報!此恨,大明必雪!”朱祁鎮猛地舉起手中那滴血的包裹,博羅茂洛海的頭顱在破布縫隙中隱約可見,“瓦剌也先,朕必取其首級,以祭奠我大明英烈!至于朝中魑魅魍魎……”他頓了頓,目光如電,再次掃過眾人,“朕,一個也不會放過!”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樊忠第一個反應過來,聲嘶力竭地高呼。
“萬歲!萬歲!萬萬歲!”千余殘兵爆發出震天的吼聲,聲浪幾乎要掀開關城的屋頂。陳勇帶來的大通鐵騎也被這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地跟著山呼起來。關內的官吏百姓,在巨大的震撼和恐懼中,也紛紛跪倒在地,口稱萬歲。
朱祁鎮感受著這山呼海嘯般的聲浪,胸腔中那股冰冷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他不再看跪倒的人群,猛地一夾馬腹。
“樊忠!陳勇!”
“末將在!”
“整軍!即刻啟程!目標——京師!”
“遵旨!”
馬蹄聲再次響起,踏碎了居庸關短暫的喧囂。朱祁鎮一馬當先,身后是浴血的殘兵與精銳的鐵騎,如通一條沉默而猙獰的黑龍,沖破雨幕,向著那座象征著至高權力,也潛藏著無盡陰謀的紫禁城,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