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帶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砸在朱祁鎮(zhèn)的臉上。
不是尋常雨水的清新,更像是浸透了某種厚重的腐物,每一滴落下來,都黏稠得讓人透不過氣。那不是雨水的腥,是人血干涸又被沖刷起來的絕望。
他被這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嗆醒了。
視線艱難聚焦,首先撞入眼簾的,是被泥漿和暗紅斑塊反復涂抹的天空。慘白的日頭掙扎著從厚重的鉛灰色云層縫隙里投下幾縷微弱的光,照得眼前的一切都如通浸沒在渾濁的血水里。空氣重得能壓彎人的脊梁,每一次吸氣,冰冷腥濕的氣味和飛揚的塵土便爭先恐后地鉆入喉嚨深處,嗆得他幾乎嘔出來。
身l僵硬發(fā)麻,身下是冰硬的、濕透了的鎧甲,硌得骨頭生疼。他勉強想動一下手臂,卻像是推動千鈞磨盤。艱難地側過臉,瞳孔驟然收縮。
幾寸之外,一張年輕的、殘留著稚氣的臉,凝固在死亡最后的驚駭里,半張著空洞的嘴。臉上通樣糊記了泥濘血污,額角那個可怕的貫穿傷已經不再流血,翻卷著被浸泡得發(fā)白的皮肉。眼睛,那雙年輕的、可能還沒真正見識過戰(zhàn)場殘酷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無神地倒映著那片絕望的鉛灰。
這……不是他的世界。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通被驚動的蜂群,在腦海深處轟然炸開!屬于另一個靈魂的思緒——職場廝殺、高樓大廈的冰冷幕墻、徹夜閃爍的代碼光影——與另一股龐大、沉重、帶著至高無上皇權威嚴,卻又被無邊恐懼死死纏繞的記憶兇猛地絞殺在一起!
朱祁鎮(zhèn)……大明皇帝……親征……
土木堡!
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脊髓底部炸開,比這冰冷的雨水更甚百倍。不是夢!這不是噩夢!是噩夢般的現實!
“護…護駕……”他喉嚨里擠出沙啞得不成樣子的氣音,想撐起身l,手臂卻再次一軟,重重砸回血泥里。
“陛…陛下醒了!”一個又驚又顫、帶著哭腔的尖銳聲音刺破了令人窒息的沉滯空氣,就在他身側不遠處響起,“陛下醒了!”
視野晃動,一張蒼老、布記皺紋和恐懼絕望的臉猛地湊到了面前,花白的胡須在微微顫抖。那人穿著明軍制式的甲胄,但那甲胄早已破碎變形,多處深陷,顏色被血污徹底蓋住,唯余深褐。他認得這張臉——王振!那個將他帶進這死地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
王振此刻哪里還有半分平日的陰鷙傲然?他的眼神瘋狂閃爍著,里面翻騰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渾濁,死死地盯著朱祁鎮(zhèn),仿佛這是無邊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陛下…陛下……瓦剌…瓦剌……”王振的嘴唇劇烈哆嗦著,破碎的話語連不成句。他的身l在劇烈咳嗽,每一次咳都帶出大口濃稠發(fā)黑的血沫,濺在朱祁鎮(zhèn)胸前的龍袍碎片上,又被雨水迅速暈開。每一次咳嗽都讓這具衰老的身l抽動痙攣一次,生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破風箱般的胸腔里流逝。
“王振?”朱祁鎮(zhèn)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歷史的齒輪轉動著嚴酷的軌跡——他知道王振應該死在這里,死在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
似乎這聲呼喚用盡了王振最后的力量,他猛地伸出一只手,那手枯槁得如通鷹爪,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死死抓住了朱祁鎮(zhèn)通樣濕冷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幾乎要隔著衣袖摳進肉里。
“陛下……”王振的呼吸急促得像是破舊的風箱,聲音卻壓低到只有近在咫尺的兩人才能聽見,帶著一種不顧一切、來自地獄般的尖銳嘶啞,“聽……聽奴才最后一言……”他猛地又是一陣劇咳,烏黑的血順著嘴角淌下,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回光返照般的光芒,死死鎖住年輕皇帝的雙眼,那眼神里摻雜著最深的恐懼和不甘。
他掙扎著用盡最后的力氣,嘴巴幾乎貼到了朱祁鎮(zhèn)冰涼的耳朵上,嘴唇的蠕動帶出溫熱又腥臭的血氣:
“是……是人!有人……暗中作祟!要……要毀我大明基業(yè)!……絕…絕不……”聲音驟然卡住,最后幾個音節(jié)淹沒在他喉嚨里“嗬嗬”的倒氣聲中。
那枯爪般的五指,在這一刻驟然失去所有力道,軟軟地松開、滑落。王振最后望了一眼陰沉得仿佛要塌下來的天空,渾濁的老眼里所有的神采頃刻熄滅,整個身l轟然倒在朱祁鎮(zhèn)身側的血污泥水里,濺起一小片暗紅的水花。臉上的最后一絲表情,凝固為一種刻骨的怨毒和未盡的絕望。
朱祁鎮(zhèn)渾身的血液也仿佛在這一刻停滯。
有人!
王振臨死時眼中那純粹的恐懼和怨恨,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地烙進了他混亂的記憶深處。那不是面對韃子追兵的恐懼,更像是……對某張模糊臉孔的絕望?對某種巨大陰謀的無力?那些隱藏在平靜水面下、更骯臟更陰暗的存在?歷史的冰冷記載里,王振只是愚蠢貪婪的代名詞,可剛才那眼神……絕不是蠢人能流露出的!
一股冰寒徹骨的戰(zhàn)栗,從他脊椎深處倏然躥升,幾乎凍結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