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把最后一箱速食面塞進后備箱時,指關節(jié)在紙箱邊緣硌出了四道紅痕。便利店卷簾門上升的“咔啦”聲里,他聽見值班經理正在清點收銀臺的硬幣,叮當脆響混著咖啡機最后一聲泄壓的嘶鳴,像極了奶奶總說的“日子收尾的動靜”。
凌晨兩點十七分,電子鐘的熒光在空曠的便利店里游移。林墨扯下沾著速食湯料包碎屑的工牌,照片上的自已還帶著剛入職時的青澀,眼下的烏青淡得像層薄煙——那是熬了三個月夜班才養(yǎng)出來的印記,如今要隨著這箱速食面一起,被塞進后備箱的角落。
“小林,真走啊?”經理抱著盤點本走過來,算盤珠子在他掌心噼啪作響,“這月全勤獎能拿三千二,你奶奶要是知道你扔了鐵飯碗……”
“她知道。”林墨打斷他,聲音比冰鎮(zhèn)可樂還涼。他彎腰系鞋帶時,看見經理褲腳沾著片枯黃的梧桐葉,是剛才搬箱子時從老城區(qū)帶過來的。
三個月前奶奶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秋夜。他守在icu外啃冷面包,面包渣掉在白瓷磚上,像奶奶總愛在粥里撒的那把桂花。護士來催繳費單時,他忽然想起小時侯趴在灶臺邊,看奶奶往鍋里撒糖,說“甜的東西能壓驚”。
老城區(qū)的路比導航顯示的更曲折。林墨騎著共享單車拐過第三個街角時,車鏈“咔噠”一聲掉了,像根突然繃斷的弦。他蹲在路燈下?lián)戽湕l,指尖被潤滑油浸得發(fā)亮,抬頭望見灰瓦頂上壓著的月亮,比便利店的熒光燈管要暖。
“福壽街十三號”——導航在手機屏幕上跳了三下,最后定格在一塊掉漆的木牌前。鐵閘門上的銹跡像幅抽象畫,雨漬沖刷出的溝壑里還卡著片去年的銀杏葉,林墨伸手去摳,指腹蹭過鐵銹的澀感,讓他想起奶奶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枯瘦的指節(jié)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費了三回勁才拉開閘門,鐵鏈摩擦的銳響驚飛了檐角的夜鳥。門軸轉動時“吱呀”一聲,像奶奶總說的“老骨頭在嘆氣”。借著手機電筒的光,林墨看見院里堆著半塌的煤爐,爐口凝著圈黑褐色的焦痕,是燒透了的草木灰。
柜臺后的鐵鍋倒扣著,鍋底結著層暗黃色的硬殼,像奶奶熬最后那鍋姜湯時,黏在鍋底的藥渣。林墨伸手去碰鍋沿,鐵銹在掌心留下道褐紅色的印子,他忽然想起十歲那年發(fā)燒,奶奶也是這樣摸著鍋沿說:“熱乎的,能治病。”
墻角的座鐘停在三點十七分。林墨掀開蒙著蛛網的防塵布,露出八仙桌腿上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墨”字,是他小時侯趁奶奶不注意,用鉛筆刀劃下的。桌肚里藏著個鐵皮盒,鎖早就銹死了,他晃了晃,聽見硬幣滾動的輕響。
“有人嗎?”
一聲細弱的問話從門口飄進來,帶著點怯生生的顫音。林墨猛地回頭,手機電筒的光束掃過去,看見個穿月白短褂的姑娘,兩只粉白的長耳朵從發(fā)間支棱出來,尾巴尖還沾著片沾了露水的三葉草。
姑娘被光束照得縮了縮脖子,手里攥著的半根胡蘿卜滾落在地,沾了層灰。她慌忙去撿,耳朵隨著動作抖了抖,像被風吹動的柳葉:“我、我聞著香味來的……聽說這里有熱乎飯。”
林墨的目光落在她沾著泥點的布鞋上。鞋跟磨平了,鞋尖卻仔細縫過,針腳歪歪扭扭,像他第一次給奶奶縫襪子時扎出的洞。他忽然想起便利店培訓手冊里的話:“顧客永遠是對的,尤其是帶著期待來的人。”
“灶在哪兒?”他問,聲音比自已想象的要穩(wěn)。
姑娘指了指墻角的煤爐,耳朵尖泛著粉:“嫦娥仙子說,這里的灶能煮忘憂湯。”
林墨沒接話,轉身去掀煤爐的鐵蓋。爐灰嗆得他猛咳兩聲,恍惚間看見奶奶站在灶臺前,白頭發(fā)上沾著面粉,說:“墨墨,火要旺,湯要熱,人心才能暖。”
鐵皮盒里的硬幣總共有七十三枚,最大的是塊五角的梅花,邊緣已經磨得發(fā)亮。林墨把硬幣倒在柜臺上,聽見姑娘吸了吸鼻子,說:“我叫玉兔,從廣寒宮來的。”
他數硬幣的手頓了頓。月光從破窗欞漏進來,在她耳尖的絨毛上鍍了層銀,像奶奶銀發(fā)上沾著的霜。原來神話故事里的兔子,真的會在深夜找個地方,想吃口帶著煙火氣的熱乎飯。
“會讓胡蘿卜糕嗎?”玉兔的耳朵抖了抖,“要放桂花的那種。”
林墨摸著柜臺裂縫里的灰,想起奶奶的遺囑里夾著張食譜,泛黃的紙頁上寫著:“凡有煙火處,必有歸人。”他低頭看了看掌心的鐵銹。他撿起地上的胡蘿卜,泥土在掌心蹭出濕潤的黑。灶火燃起時,噼啪聲里混著姑娘小聲的念叨,說廣寒宮的地磚太涼,說嫦娥仙子總對著月亮發(fā)呆,說她也想有個地方,能放下所有的規(guī)矩和慌張。
而此刻,鍋里的水正冒泡,騰起的熱氣裹著胡蘿卜的甜香,漫過灶臺,漫過蛛網,漫過林墨突然發(fā)酸的鼻腔。他忽然想告訴奶奶:您說的熱湯,我找到地方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