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沒說謊,他們不信也就罷了,你還看不出來嗎?這是他們和狗皇帝為了整死我才搞出來的!”李魏榮在一眾親信面前把江瀾拉到眼前,眼里只有憤恨與不甘,咬牙切齒,“還要將我趕盡殺絕?蓮花村這些蠢貨不是打算悄悄報官么?咱們也別逃了,殺個痛快,我偏要他撕碎那點顏面,叫他難堪。”
江瀾跪在晦暗中哂笑,火上澆油才好看。
“皇上,李魏榮固然罪行累累,死不足惜。可唯獨這一件,他直至死前仍聲稱此案為栽贓陷害,是有人要趁形勢不利之際除掉他。今日看來,這并非空穴來風。若真有人這樣做,就是把主意打到了皇上的面前,這才是居心叵測,皇上應徹查此事。”
李魏榮就算曾是一把沾了冤魂血的利刃,也還是天子的刀。這把刀要用、要藏還是要毀,只能由皇帝說了算。
原先可以歸咎于疏忽職守和李魏榮自作自受的樁樁件件,全成了另有所圖的算計。
榮和帝在后知后覺的震驚之余,一手提著元錚的奏章徐徐起身,向臺階走了兩步,定睛細看,仿佛一朝之間對臺下的肱股之臣感到陌生。
他一言不發,但沉默的帝王之威更像不可見底的深淵,人人臨淵而立,卻無法辨識前路。
周暉宜旁觀至今,感覺到身后重重目光壓過來,道:“皇上息怒。”
人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尤其是方才被死死勒在一起的三法司。滿殿之中還能并且膽敢力挽狂瀾的,也只有深受皇帝敬重的首輔。
榮和帝落座,居高臨下的眸色晦暗冰冷,語氣稍緩,“人人都道錦衣衛如暗夜殺神,行事狠戾,叫人惶恐,朕今日道覺得,在座諸位之所以懼怕,何嘗不是因為自身行于暗夜呢?如此晦暗不明的朝堂,朕不怒,只是也和諸位一樣惶恐不安。閣老有何見解?”
“皇上既然覺得晦暗不明,臣為內閣首輔,當為皇上燃燈三盞,以彰此殿‘明鏡高懸‘。”
“好一個‘明鏡高懸’。閣老請講。”榮和帝將奏本放下。
“其一為招賢納才之燈。各部人才緊缺問題由來已久,三法司乃大周法制之頂梁柱,至今仍有諸多席位空懸,寒門招賢之路急需開拓;其二為朝臣忠信之燈,奸賊狂妄與案牘堆積之下,臣想彼時大理寺與刑部已然殫精竭慮,皆是盡忠職守之人,并非存心失察,各部一如此心;其三乃君臣相得之燈,奸賊已死本是朝堂幸事,若因區區幾句胡言又引發猜疑,人人自危,焉知不是另一樁大禍?臣斗膽請皇上切勿聽信讒言。君臣相得,才有社稷安穩的底氣。”
周暉宜這最后一盞燈用詞急轉,而榮和帝正是氣頭上,眾人本松下來的一口氣又提到嗓子眼。都知道他周閣老深受倚重,敢接住龍顏大怒,可說話還是常有不分輕重的時候。
周暉宜卻對身后的目光置若罔聞,又一叩首,沉聲如磬,敲打著身前身后的靜默和深思:“皇上,此番冤案,臣也有督導不力之過,難辭其咎,臣請調離內閣首輔一職,改任國子監祭酒,為皇上廣納賢才。”
身后的沉寂頓時像被敲碎的玉盤,驚詫與惶恐展開于四面八方,沿著盤龍柱的纏繞落于龍首,指向御座。
榮和帝凝視兩鬢發白的周暉宜,氣也消了,起身順著臺階走下去,站在周暉宜面前道:“有愛卿如此,是朕與大周社稷之幸,一樁冤案何至于此?閣老請起。”
江瀾看得分明,此刻榮和帝的心中不見一絲猜疑與戾氣,可見對這位鞠躬盡瘁的首輔乃真心愛重。可是,周暉宜四兩撥千斤地解決了危機又借機推政,皇帝疑心一消,她這把火就滅了。
正當眾人以為周暉宜該謝恩順勢結束今日榮和帝突擊發難時,周暉宜卻沒起來,仍只是半跪著對榮和帝說:“皇上,各地寒門學子中不乏棟梁之才,只是缺了家世與機會。若選拔制度不改,沉疴弊病不除,埋沒的是諸多真才實學之人,傷的還是江山社稷。”
榮和帝伸出的手頓時一僵,隱約哼了一聲。這周暉宜的執拗真是不改分毫也不分場合。
為難之際,榮和帝瞥見后邊的謝君乘正眨著眼睛看過來,鬼鬼祟祟又似乎不夠膽量。榮和帝一想,這小子平日從來沒個正經,但偶爾那一肚子壞水里也能說出幾句中聽的。
榮和帝拂袖指著他,儼然是平日的嚴父語氣:“你有什么想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