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為了難離的故土、為了至少……有落腳處可以暫時捱過即將到來的嚴冬,長治鎮的人們選擇了后者。
他們要向這、由某種他們所無法理解的可怕力量所引發的“天災”挑戰。
于是在第一天的時候,他們開始砍伐鎮子周邊的小樹。這些小樹——包括一人環抱的“小樹”——被放倒、拖進鎮中,或者用來加固房屋,或者制成各種工具。這鎮上人口不多,只有上百。然而在這上百人當中,即便是最富有的、主導了鎮上木材采買權力的于家,也都是精通此類活計的好手。
然而也是在這同一天,李云心活撕了成康子、又受到重創的消息已經傳遍了西南、西北部的慶、業、余、陳、平、啟、奢諸國。道統、劍宗的數十流派在這幾個大國當中有山門,又將這消息更加廣泛地傳播開去。
只是有關李云心的行蹤,還是一個謎——他們向外灑出了弟子,但無人見到那妖魔。這似乎是在常理之中的事情。因為這幾國的疆域如此遼闊,而修士的數量相比這疆域則少得可憐。哪怕在諸大城中都有駐所,卻也只是泛泛地撒了網——而那網眼又太大。
到第二天的時候,長治鎮周邊的“小樹”已經被砍伐干凈了,人們開始對付那些更大、更粗的巨木。一整個鎮子的人都被動員起來。青壯年的勞力不舍晝夜地勞作,老弱婦孺則負責飲食雜物。這小鎮從未如此刻這樣齊心、忙碌,但伴隨著忙碌的恐懼感也是揮之不去的。
可鎮上卻總是有異類的——一個年輕的男人,和兩個更年輕的女人。
這三人是在前些日子來到長治的,借住在于家,據說也姓于。不過是那男子姓于,兩個女孩子無姓,只有名。一個叫烏蘇、一個叫離離。
這三人成為了鎮上唯一的閑人。可其實是那男人最閑,兩個女孩子還是要忙碌些的。
譬如說,姓于、名為于濛的男子在晌午的時候搬了一張椅子、在于家的門口坐著,看鎮上的人來回奔走忙碌。青石板鋪就的路上,漢子們吆喝著號子、帶著滿臉的急火氣扛著木材往鎮北邊的木料場走。他們的衣裳都被草木勾破、臉上是灰塵、泥土與汗水調和出來的痕跡。發髻也蓬亂,甚至嘴角還起了燎泡。
然而在于家青石磚砌城的門內,那于濛四平八穩地端坐在藤椅上。右手捧著一壺香茗,左手里把玩著柄黑沉沉的小劍。兩個女孩子,一個為他捏腿,一個將花生剝開了往他嘴里送……看著悠閑得可惡。
在這個以重體力勞動為主的小鎮上,女孩子并不多。即便有,也早就因為經年的風霜與打熬失掉了本該有的嬌嫩可愛的模樣。十三四歲的女兒家,膚色黝黑,身體又粗壯,倒像是渭城里那些二十三四的粗使婦人。因而烏蘇與離離便叫這鎮上的人們眼前一亮。
她們生得漂亮,膚色雪白。一雙小手雖不說柔弱無骨,卻也不是那些生滿了老繭的粗糙大手可比的。最重要的是……她們的身上有這鎮上人從未見過的不同氣質。她們端莊、優雅,待人接物時候天然攜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高貴感,但偏偏又沒有附近縣城里那些大戶人家的勢力勁兒——一邊叫人覺得不可褻玩、難以親近,另一邊又叫人覺得……和藹極了。
——至少,少平這樣想。孫少平眼下正獨自扛了一根碗口粗的原木、往鎮子北邊走。他被兩邊的人夾在中間,只能透過木材之間的空檔瞧見于家門內的模樣。不過這至少……可以叫他“正大光明”地看。倘若他走在外面,大概會和另幾個少年人一樣“目不斜視”,只在過于頻繁地“擦汗”、“咳嗽”的時候才匆匆地、意猶未盡地瞥一眼。
可即便是這樣的時光也太短暫。他們很快從于家門口走過去了。孫少平悶悶地又走幾步,覺得肩膀被粗糲的樹皮磨得發熱、發癢。于是忽然往地上呸了一口:“那個于濛,好吃懶做呢。自己手都不動,只使喚人——兩個丫頭也命苦。”
在這種時候說這些事,本該沒人搭理他。誰知卻得到了熱烈而廣泛的響應——原本沉悶焦躁的氣氛稍稍一緩,似乎有關那兩個姑娘的話題叫這些漢子們短暫地解脫了。
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不過倒不是幫腔。有往府里、州里去過的人便笑,說那于濛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貴公子。這個大戶可不是縣城里的那種大戶,而至少得是州府里的富貴少爺。這樣子的貴人身邊的丫鬟,吃穿用度大抵比鎮上的于老爺還要好得多,且以后那少爺迎娶了正夫人,這兩個從小侍奉的丫鬟搞不好要做妾室娶進門。
從此到死,只要家勢不衰都錦衣玉食……這樣子還叫命苦,他們這些苦哈哈又叫什么了?
少平心里明白了,口中卻不服氣,再忿忿呢地嘟囔幾句。于是成了家的男人便笑起來。先說對于這樣子的大戶人家丫鬟而言,那些事乃是她們的分內事——倘若那于少爺自己動手親力親為,她們才要慌得哭起來呢。兩個柔弱的女孩子,看手就曉得是嬌生慣養的,那于少爺不用她們做事了,她們去做什么?難道被趕出去么?
說了這些又打趣少平,說他是不是對那兩個丫鬟生了情意——那叫烏蘇的看著是姐姐,生一對杏眼,瞧著端莊極了,大概做事也穩重。那叫離離的看著是妹妹,倒生了一雙鳳眼,不茍言笑的時候也有三分的媚意。只是這樣子的兩個可人兒,大概是看不上少平你的,你就不要癡心妄想了吧——
話七嘴八舌地說完了,猛地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聲。
這笑聲穿街過巷,似乎令遠方天邊的黑云都淡了些。
可是再過一陣子……那笑聲卻忽然收了、人也紛紛地沉默了。
因為“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