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這些,李云心便沉默了一會兒——他的面孔掩藏在火光之后,老道看不見。
又過一會兒,聽見他輕咳一聲:“……我不知道。”
老道想過或許會有這樣子的回答,但沒想到真會有這樣子的回答。依著他對李云心的了解……他一旦說“不知道”,那幾乎就等同于“是”了。他驚訝地愣一會兒,忍不住問:“誰家的姑娘有這樣的……本領(lǐng)?是那……白云心么?”
“怎么會。”李云心立時(shí)答。
老道的好奇之心被他勾起來了:“那又是從前見過的哪一位?”
李云心隔了一會才在火光之后道:“沒見過的。”
老道又愣:“沒見過,怎么就喜歡上了呢?”
李云心猛地站了起來,帶起的勁風(fēng)吹拂得那火焰一陣亂晃,于是兩個(gè)人的影子也在壁上作亂魔舞:“什么時(shí)候說喜歡上了!”
老道忙抬起手:“好好、不這么說。但心哥兒既然要問我,總得說個(gè)來龍去脈呀。老道我的那些事……唔,心哥兒都曉得。你的事,又有什么好難為情的呢?咱們倆兒,如今也算是相互作伴、相依為命啦!”
李云心聽了這些話,神色重又軟下來。他直勾勾地盯著劉老道看了一會兒,抬起手一揮,將那旺盛的爐火勢頭壓下去了。然后嘆一口氣、坐下來:“是了。何嘗不是呢。但是我的事情……”
他皺了皺眉,用那淚竹骨的折扇在自己手心里敲了敲:“我的事情……要說很久的。”
略頓了頓、盯著那爐火出一會兒神,終于開了口:“有一種人,是體會不到什么情感的。我……從前就是那種人。”
老道知道李云心終于愿意說些心里藏了許久的事了。因而如以往那樣、陪著他說,好不叫他覺得氣餒。于是也低聲嘆道:“唉。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從前的悲苦事情……也就過去了罷。”
但李云心搖了搖頭:“我說的體會不到什么情感,倒不是你說的這個(gè)意思。我是說……真地體會不到。好吧,以往我教你心學(xué),這個(gè),也算是心學(xué)里的一個(gè)例子。我先前跟你說過什么叫‘心理原因’、什么叫‘生理原因’——如今我說的這個(gè),就是生理原因。”
老道聽到此處似懂非懂,但心里已經(jīng)曉得,這是李云心在試著用別的法子去掩飾自己的情感了——本是說不愿回想的身世,但如今只說是又教自己“心學(xué)”——拿自己做個(gè)例子,也許談起來便不那么難為情。
他也有顆玲瓏心,到這時(shí)候知道了李云心的心思,便只點(diǎn)頭:“好,心哥兒你說說看。老道我,再好好學(xué)一學(xué)。”
李云心笑了笑:“那么就不說什么五羥色胺之類的東西——解釋起來要說很久的。只是說有些人,因?yàn)樯鷣砟X袋里就和常人不同、或是說有殘缺,于是體會不到常人的許多情感。這個(gè)體會不到……淺顯些的例子,譬如說那人長到了十幾歲,都不大分得清笑著的臉和憤怒的臉。許許多多對尋常人來說與生俱來的情感,他得慢慢記下來、細(xì)細(xì)地分辨,才能了解的。”
老道微微皺著眉。
李云心便想了想:“譬如你在夜里走到巷口,看見兩個(gè)歹徒在持刀搶劫一個(gè)女人。你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其中一個(gè)歹徒看見你了。于是滿臉憤怒,轉(zhuǎn)身拿刀遠(yuǎn)遠(yuǎn)地指一指你——你說,他是什么意思呢?”
老道眉便皺得更緊了。仔仔細(xì)細(xì)地想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說:“莫不是……叫我走開,不要多管閑事的意思?”
——他覺得這答案太簡單,李云心想問的絕不會是這個(gè)。但一時(shí)間之間又實(shí)在想不出旁的。
但李云心卻淡淡笑了笑:“正是這個(gè)意思——常人都會這樣想。但是對于那種人來說……或許他心里先要愣一愣。愣一愣,想一想那個(gè)歹徒那種表情是什么——哦,是生氣的意思。然后再想一想,他生氣地用刀指著我,是要做什么?可是他怎么知道呢?一個(gè)人指著另一個(gè)人,可能是有事要談,可能只是隨便指一指,可能是指他身后的人——他怎么知道,那歹徒指自己做什么呢?”
劉老道此時(shí)倒是的確被這例子吸引住了。他皺眉想了一會兒,疑惑地問:“但……那賊人在行兇——做了此等事自然怕被人看見。如今他竟然看到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曉得那賊人是在恐嚇?biāo)健!?/p>
“問題就在這里。”李云心頓了頓,輕聲道,“常人覺得歹徒持刀搶劫是壞的。但如果那人并不覺得壞呢——他認(rèn)識不到搶劫別人、用刀子割別人,是一件壞事呢?他無法體會那個(gè)被搶劫的人、被刀子割的人的感覺呢?”
劉老道愣了一會兒,略微體會到了些李云心所說的意思,隨即愕然:“……當(dāng)真有這樣的人?”
李云心低頭看了一眼爐中的炭火,拾起一旁的爐鉤撥了撥。然后輕聲道:“我就是那樣的人。”